红土记忆三-雨夜渡河
文/沈川
二连指导员王玉显光着膀子站在齐腰深的河水里,指挥八个身强力壮的知青,准备在夜色中强行洇渡雨季天的南腊河。他全然不去顾及如注的雨水顺着他早已湿透的头发流淌,透过混在一起哗哗哗的雨声与水声,一.二.三!指导员王玉显那嘶哑的口令声,在倾盆大雨中的河岸边回荡!
乌云盖顶的夜空漆黑一片,十六只长满老茧的大手紧紧地抓住独木舟湿滑的船舷两侧,八副坚实的背膀死死的靠住晃晃悠悠的独木舟!
已经昏迷不醒的古绍芝在陈莲秀的照料下,静静的平躺在独木舟那浅浅的船舱里,透过夜空中的电闪雷鸣带来的那一抹亮光,映入眼帘的一幕,是一个年仅十六岁的青春少女,不应该有的绝望与期盼交炽在一起的神情!
当年在南腊河雨夜的河水中,病入膏肓的古绍芝目光里流露出的那一种让人心碎的恐惧与悲哀,焦虑与绝望的眼神!我的直觉告诉我,今天无论用任何文字来描述,当年南腊河边那一瞬间的悲情,其实都是苍白无力的诠释!
顶着狂风暴雨的指导员王玉显,在水中用双手稳住独木舟摇摆不定的船尾,拼尽全身气力嘶吼:“一.二.三,使劲推!”,八个年轻气盛的知青迎着湍急的洪水,十六只沾满泥浆的赤脚,死死的抵在湿滑的河岸上,借助反弹的力量,推着左摇右摆的独木舟,向浊浪翻滚的河心顺流而下,十多分钟后艰难地渡过波涛汹涌的南腊河到达对岸。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的九个男人,不等独木舟在河岸边的草丛中停稳,所有人都已经筋疲力尽的瘫倒在泥淖中。休息片刻后指导员王玉显很快从泥浆中站起来,催促大伙抬起担架在深及脚背的泥浆中,一步一滑的赶往勐捧镇三岔路口。
七十年代初期,从勐捧镇到勐腊县城,只能搭乘每天上午10点多钟,唯一的一班从新工地路过的短途班车。除此之外要想到四十多公里远的县城去耍,只有向傣族寨子里的老波涛家,借一架永久牌载重单车,两个人顺着坑洼不平的碎石公路,大口呼吸飞驰而过的货车卷起长达几十米的尘土,换来换去骑行上大半天,累得周身的骨头象散了架一样,灰头土脸的站在县城的老街边上东张西望。尽管如此,进小饭馆坐在满是油迹的木桌子边,一口气吃上二份回锅肉,是那个年代知青到县城的最低消费。
勐捧镇到勐腊县城的碎石公路上,偶尔还是有一些盖着帆布蓬的出国部队的军车飞驰而过,剩下的交通工具几乎全是清一色各营机务队的轮式拖拉机,地方政府用来运货的解放牌货车很少见到。因为七十年代中老边境穷得边境检查站形同虚设!根本就没有任何贸易往来,就连勐腊县城的电影院,都是茅草盖的竹编房。年12月底,我去六团团部参加当年的先进个人表彰大会,晚上团宣传处招待参会代表一人一票看电影,电影刚刚放映不到十分钟,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暴雨,把电影院的茅草顶都掀了个底朝天,几百名观众都成了落汤鸡。这件事情被当年的知青编成一句顺口溜广为流传:“要去县城电影院看电影,请你先穿上风雨衣!”。
排长王绍平与文家祥商量后决定采取重庆文革武斗时的土办法,也是沒有办法的办法!大家把古绍芝的担架放在树荫下,然后八个知青背靠背坐在碎石公路中间,强行拦阻开往勐腊县城方向路过的所有车辆,但不包括军车。因为那个时候过路的车辆少之又少,几个钟头公路上不见一辆过路车是家常便饭。
勐捧坝子的天刚麻麻亮,山坡上一望无际的云海,把坝子中的傣族寨子与流淌的南腊河水都遮盖得严严实实,只有坝子周边原始森林中的少许树梢,在浓雾中露出时有时无飘渺的身影,黎明前的黑暗中静得还能听到,几里远南腊河奔腾流淌哗哗哗的水声。
一阵突突突的声音由远而近,被惊醒的指导员王玉显从地上站起来,迎着声音朝从老街方向开过来一部东方红55型轮式拖拉机跑过去,双手举起不停的摆动。驾驶员远远的望着公路上横七竖八坐成一排的知青不知所措,只好缓慢的将拖拉机熄火后停在公路边。指导员王玉显上前与驾驶员讲清人命关天的道理后,驾驶员爽快的向坐在公路中间的知青招手喊:‘’赶紧抬上来送你们去六团卫生院‘’。后来才知道驾驶员也是重庆知青,七十年代社会上流行一句脍炙人口的话语:天下知青是一家!今天我还要加上一句话接龙:走遍天下都不怕!
八个知青一齐用力,小心翼翼的把担架举过头顶放上拖拉机的拖斗里,然后手忙脚乱的爬上拖斗,一起围在躺在担架上的古绍芝四周,用他们的身体硬生生的帮助她,抵挡车厢迎面吹来的刺骨寒风。驾驶员在知青们的催促下开足马力一路狂奔,那个年代即无交警,公路上又没有限速标志,二个多小时后拖拉机稳稳的停在了六团卫生院大门口。
指导员王玉显跳下车,急匆匆的跑去卫生院办妥住院手续,团部卫生院的韩医生闻讯后赶紧用听筒给古绍芝诊断病情。让大家没有想到的是,韩医生抬起头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怎么才送来?早来一天、那怕是早来几个小时也不至于………”。当韩医生转过脸来,看着蹲在一旁浑身上下湿透衣衫沾满了泥浆、满脸委屈身体又极度疲惫不堪的八个知青,把后面的几个字生生的吞了回去!
其实韩医生已经是不止一次经历过,老六团所管辖的远在勐远.勐满.勐捧三个坝子里,修建在大山边上的生产连队的患病或工伤的知青,由于诸多原因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治疗,而导致病情加重变得无法治愈的病例。
六团卫生院的医疗条件,稍稍好于营部卫生所的医疗条件,经过几名医生会诊后并安排抽取脊髓,最终确诊为结核性脑膜炎!
谁是古绍芝的家属?来医生办公室签字!医院过道上的护士大声喊着。指导员王玉显赶紧跑到办公室,白纸黒字的病危通知书,像一张催命符放在桌子中间,组织就是亲人!指导员王玉显毫不犹豫在患者亲属一栏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古绍芝的病情从五天前在营部卫生所医生通过血常规及大小便化验,诊断为在水稻田挿秧苗时感染了一种寄生虫……钩端螺旋体,这也是当年卫生所简陋的医疗条件造成的直接后果!直到转院到团部卫生院后通过抽取脊髓,最终才确诊古绍芝患的是为结核性脑膜炎。
医学上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理疾病;临床上两种截然不同的治疗用药;时间上本来具备抢救一条年仅十七岁的生命的条件!今天我们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去理解团部卫生院韩医生当时的那一句,他想说而没有讲完的那一句话:‘’你们怎么才送来,早来一天、那怕是早来几个小时也不至于…………‘’的含意都不为过!其实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也于事无补。但是反省与反思当年建设兵团各级领导干部,只抓天然橡胶生产的大发展,而忽视几十万广大老农垦职工与支边知青起码的生活及生存条件的极左思想,我想它应该是,也必须是!当年与古绍芝战友一同工作一起生活的二十营老二连,如今还健在的多名知青战友,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最基本的诉求!
当年来自重庆三中的名同学,以及来自重庆建设中学的同学;当年来自上海嘉定.川沙.青浦三县的三百多名上海知青;当年来自云南水利建设兵团后期转来六团二十营的二百多名上海徐汇区.南汇县的知青;当年来自大勐龙东风农场(一师二团)创建二十营的上海.北京.昆明的知青以及老农垦职工,他们都应该有权利知晓,四十八年前雨季中的八月上旬,发生在二十营二连那一件本不该发生的,但已经无可挽回的重庆三中的女知青,古绍芝患病因为误诊经抢救无效,英年早逝的悲情。
尽管时间已经走过四十八年漫长的岁月,但是当年的战友们都还记得她的音容相貌,因为古绍芝这三个字,一直是留在当年二十营全体知青心中永远的痛!
七一年的团部卫生院一共只有七名医生及少量护士,也没有分类别门的各个科室,医生们的工作性质均为万金油,即什么病人来了都要接诊,住院部只有六间四人一间的病房共计二十四张病床。就是这样简陋的医疗条件,它却要承担分布在方圆几十公里范围之内的二十二个营级单位、近三百个生产连队、一所初级中学以及二十二所小学共计一万六千多人的医疗任务!
这无异于天方夜谈的医患比例,放在全国任何地方没有之一,只有唯一!当年六团卫生院的七名医生每天每人接诊病人几十上百人次,超负荷的工作量也让他们苦不堪言,而造成这种缺医少药,医疗条件落后,医患比例失调的根本原因,首先而且必须归罪于当年建设兵团的体制。
古绍芝住进六团卫生院的病房后,虽然韩医生在其入院后通过各种检查,最终确诊为《结核性脑膜炎》。但是,为时已晚!古绍芝一而再,再而三的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其实六团卫生院医生们的努力无异于亡羊补牢!古绍芝从八月一日晚上开始在连队吃药打针卧床不起,一直到营部卫生所诊断为《钩端螺旋体》,又输液治疗了五天,后来因病情愈发严重,再连更连夜转院到六团卫生院,通过抽取脊髓后确诊为《结核性脑膜炎》,已经耽误了整整的十天时间。古绍芝在六团卫生院住院治疗期间,已经处于大小便失禁的病况。
一路陪护古绍芝走来的陈莲秀,她目睹了古绍芝患病后,从心力交瘁到心力衰竭的起始全过程,而且老天爷安排她还要陪伴古绍芝走完她苦短人生轨迹的最后一程!
作者(右)采访古国强
作者简介:沈川,笔名神哨。年3月支边,在西双版纳的亚热带雨林中,度过八年的青春岁月,年10月返城就读于重庆轻工业学校,从事足球裁判工作二十余年。花甲之年提笔写出第一个字,从此笔耕不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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