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评邱贵平长篇小说
《五朵厂花》
魏耀武王海燕
在年初揭晓的首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大奖”中,邱贵平的《五朵厂花》以来自底层的深情叙述斩获长篇小说一等奖。这是一部轻松而又沉重、绝望而又温情的小说,作者以来自底层的视角、幽默诙谐的语言、丰富粗鄙的生活细节,记录了上世纪最后三十年南方某县国营水泥厂五位漂亮女工的人生沉浮,以她们的恋爱、婚姻和家庭悲喜剧,再现了风云变幻的时代中,产业工人的命运起伏和精神轨迹。
在一个变动的时代里,城郊结合部的老工厂厂区,已然沦为现代化城市版图边缘的飞地,曾经整一的工人阶级,正在被新一轮的社会分层冰冷地切分,底层中年轻的一代试图挣脱与生俱来的社会身份,进入更高的社会层级,年老的一代则把这种希望寄托在他们下一代的身上。
显赫一时的国营水泥厂,在世纪末的市场经济大潮中分崩离析,走向倒闭,五位青春勃发的漂亮女工,在粗粝的人生风雨中容颜老去,命运坎坷。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小说中的“厂”与“花”相互隐喻,彼此指涉,小说在历史凭吊与人生回望的悲剧氛围中,显露了作者丰厚坚实的人生体验与严肃深沉的哲理性思考。
小说由彼此独立而又互相连接的五个人物故事组成,五个故事独立成篇,故事线索彼此独立,阅读可以从其中任何一部分开始。“完美的艺术作品,即是说形式完全适合于内容的作品,从理论上说还没有诞生。”[1]“花开五朵,各表一枝”的小说,结构具有一定的冒险性,“因为这样结构单一、每部分相对独立的结构方法,会削弱故事的复杂性,会削减小说整体的吸引力,如果哪一个人物写得不吸引人,读者将不会翻开下一个人物。”[2]
不过,由于作者丰富的生活体验,也由于作者驾驭故事的高超能力,五位“厂花”的故事各自都有精彩之处,绝不互相雷同。自古红颜多薄命,特别是在一个急剧变动的时代中,美丽的女人各有各的不幸,她们或者被内心的欲望驱使,或者被男性的欲望觊觎,如同巨浪中的一叶没有舵手的孤舟,汹涌的潜流,海上的狂风随时会将她们吞没。
“厂花”之一的艾兰花当年因为全家的生计,无奈嫁给了水泥厂形象猥琐内心软弱的涂文保,婚后不久丈夫死于事故,再婚后的艾兰花刚过上几年实实在在的日子,第二任丈夫又死于癌症。
“厂花”之二的迟美丽命运更加凄苦,刚准备结婚时未婚夫在”严打“中被枪毙,从此放浪形骸,在小县城中成了人人避之的放荡女人,好不容易碰上单纯善良、一心喜欢自己的毛式生,不料他又死于非命。
“厂花”之三的吴小玉经不住电工刘金龙的穷追猛打,婚后与他过着并不如意的生活,她迷乱脱轨的欲望,最终只能在丈夫死于车祸后安息平复。
“厂花”之四的杜兰朵也是因为家庭的贫困,嫁给了患有脑膜炎后遗症的干部子弟蔡文彬,这个不幸的女人在丈夫入狱之后又经历了下岗、丧子的双重打击。
“厂花”之五的涂小丫是艾兰花的女儿,作为“厂花”的第二代,她的青春期开始于物欲喧嚣的世纪末,这注定了她被各种欲望觊觎和驱使的命运,养父、销售科长、工程公司老板、厂长、香港商人无不贪图她生机勃发的肉体,她的青春在喧嚣纷扰中悄然凋残逝去。
与小说中的五位女人相比,小说中的众多男人都是不健全的,如粗鄙低俗的“八大金刚”、贪婪好色的销售科长、邓厂长、间歇性精神病患者蔡文彬、肉体上阳痿的“书呆”和刘金龙、精神和肉体双重阳痿的涂文保等等。
在男性系列的比照下,书中的女性尽管粗鄙弱小,或者虚荣放荡,却是苦难的承担者、反抗者和民间伦理与正义的体现者。艾兰花的身上具有那种“原始的强力”,为了拯救贫困的家庭和弱小的弟妹,她明知将面临的不幸,却毅然与不爱无爱的涂文宝结婚。
她的做法固然算不上明智也很难说得上崇高,但是对她这样一个出身底层的女性来说,这就是她的生存哲学。丈夫涂文保肉体和精神双重阳痿,使得婚后生活索然无味,于是她大胆地追求自己的幸福,不顾流言蜚语与“跳蚤”偷情、再婚。
第二任丈夫死后,艾兰花又遭遇下岗失业,但是她没有抱怨命运的不公,靠擦皮鞋、蹬三轮自食其力。女儿被劫持以后,她爆发出的那种母性的力量让人战栗。她为“跳蚤”的前妻玉香惩罚肇事者,让儿子金明认玉香为干妈,两个女人携手度过艰难岁月,这是小说中最为温情的一幕。
民间有民间的伦理、正义、道德尺度和生存逻辑,民间也有民间的野性、力量、欲望和生机。“民间伦理在传承积累的过程中,并不着眼于道德本体论的形上建构,而是密切贴伏于现实,呈现为一种庞大而缜密的日用生活伦理形态。民间伦理具有双面性,从主导性方面讲,其价值倾向是与精英士大夫一致的,‘忠孝’、‘节烈’等为知识精英倡导的封建伦理精神,在民间得到了呼应和支持,而且具体化为有约束效力的行为规范和风俗习惯。另一方面,民间伦理带有底层民众奔放活泼自在的精神气质,这种气质使得民间对精英伦理的某些律则作出了僭越和改写。”[3]
作为第二代厂花的涂小丫,她的性格同样是复杂和多面的,来自民间的种种原生态和矛盾性因素,在她身上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她是粗野放荡的,为了不下车间,她在厂里放出“豪语”:“谁让我坐上办公室,我就和谁睡觉”,她勾引关厂长,委身于香港商人和邓厂长,她为了生存不时冒犯道德伦理,但是她又心存畏惧,最后终于幡然悔悟,在孙泽普那里找到了情感的归宿。
作者来自于民间,仍身处民间,“他没有俯看的视角,没有矫饰的同情,他用深情的笔触走进每个厂花的内心,分享她们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作者写的是五个漂亮女人的故事,也是他自己的故事,这不是对民间想象性的表述,更不是对民间的强行征用和居高临下的审视,而是民间的自我表述。
美国的文学理论家雷内·韦勒克说过,任何文学作品的梗概都是可笑的。尽管这种说法有些极端,但确有其道理,如果没有细节的支撑,小说将会是干瘪的僵尸。这部小说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丰富生动的细节和标志性的时代记忆,这首先得益于作者来自民间的语言和悉心真切的生活体验。
小说的语言具有民间的狂欢气息,如C金刚的一段话:“涂文保,你这只癞蛤蟆真是撞上了狗屎运,吃了天鹅肉,还生出一只小天鹅。不过,涂文保,老子要提醒你,我儿子小的时候,卵泡被你捏肿了,我儿子的卵泡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找不到老婆,或者找到老婆下不了崽,涂小丫就得做我的儿媳妇。”
小说的叙述语言也同样鲜活,如“艾兰花没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貌,却有异军突起之乳和肥硕结实之臀,令人神魂颠倒的是,她的眉心长着一颗鲜艳欲滴的美人痣。没有这颗痣,艾兰花是一个通俗的女人;有了这颗痣,艾兰花则是一个脱俗的美人。”
再如:“每个女人都是一朵花,有些花含苞期短,花期更短,一开就放,一放就谢,一遇风吹雨打,便蔫了吧唧;有些女人含苞期长,花期更长,开而不放,放而不谢,任凭风刀霜剑,花枝依然俊俏。”无论是人物的对话语言还是故事的叙述语言,都显示出了民间原生态的勃勃生机。
细节是小说的肌质,这部小说的细节在民间与时代两个维度上,显示了作者讲述故事的不凡能力。迟美丽制服八大金刚的情节,别具一格的自行车婚礼仪式,刘金龙吓退其他竞争者的小计谋,八大金刚喝酒吹牛的情景,让人忍俊不禁,也具有扑面而来的时代气息。
这些细到针眼的细节,显微镜般把人物个性和时代特色反映得纤毫毕现。文本化的历史不总是以细节的方式呈现,但不借助生动的细节,我们就无法触摸到历史的体温,当宏大的历史在时间之流中慢慢隐去,留下的往往是那些生动的具有时代标记的片段,借助于被岁月淘洗过的残片,我们虽然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历史,但是总能借助它们感受到曾经的气息和脉动。
小说以五朵“厂花”的爱恨情仇、命运起伏记录了一个变动的时代。在年代以来急剧推进的现代化进程中,小型国有企业被置于时代的风口浪尖之上,在“抓大放小”、“下岗分流”的历史表述中,千千万万的产业工人无法被表述,他们的个人命运、朋友家庭、精神世界在新一轮的社会分层中如何被拨动,又走向何方,这些悲欢离合的故事,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中被冷静地擦除。
历史无法记录他们热火朝天的劳动、他们疲乏沉重的背影、他们曾经的辉煌与荣光、他们无可奈何的失落与彷徨。在新一轮的社会分层中,他们走向了边缘、走向了衰老、走向了生命的终点。历史中没有他们的名字,历史更不会走入小人物的内心世界,多少鲜活的生命连同他们丰富的精神脉律,都消失在苍茫的时空之中不留鸿爪,这是历史无情和残忍之处。幸而还有小说。
邱贵平说:“大人物写进历史,小人物写进小说”[4],优秀的小说家不仅是时代的记录者,也是人类内在精神和灵魂的探险者。在这个意义上,小说中的历史比其他文本化的历史更加鲜活生动,也更加切近人作为一个精神存在的本体。
在我们看来,小说选定五位浑身散发着青春热力、生命活力的美丽女性作为小说的主角是大有深意的,她们拥有一时的荣光而又命运多舛,她们曾经躁动不安而又归于平静。当红颜老去、青春不再,围绕在她们周围的纷扰和喧嚣,在岁月中尘埃落定、渐行渐远。
她们个人的命运总是和她们所属的工厂的命运血脉相连,即使在最具私人化的情欲世界中也是如此,因此,可以说五位“厂花”集体隐喻了曾经辉煌显赫的国营工厂。邱贵平的《五朵厂花》写出了一个变动的大时代中,五个小人物的悲哭与欢歌、卑微与崇高、世俗与超脱,也以此写出了一代产业工人世纪末的命运史和精神史。
当然,小说由于过于追求可读性,叙事节奏太快,情节也过多地依赖偶然性来推动,还缺乏节奏的控制能力与时代的穿透能力,小说的某些语言也有故意媚俗之嫌,显得比较生硬和勉强,正如文学评论家暨小说编辑家石华鹏所说:“邱贵平的优点和缺点都在于会讲故事。”[5]
参考文献:
[1][美]詹姆逊:《马克思主义与形式》,李自修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年版,第页。
[2][5]石华鹏:《大时代里的小人物》,《长篇小说选刊》年第2期。
[3]马兵:《国家伦理、民间伦理与十七年文学》,《文艺研究》年第12期。
[4]邱贵平:《一往情深绘厂花》,《长篇小说选刊》年第2期。
邱贵平,职业作家。作品在《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芙蓉》《长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发表和转载;发表和出版长篇小说《五朵厂花》《普希金时代》《大陆新娘》《红道》。曾获首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大奖长篇小说一等奖,全国第三届网络文学大赛一等奖,首届林语堂小说奖,福建省百花文艺奖二等奖,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一等奖,首届福建省长篇小说双年榜提名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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