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贤治通往母亲的路

文章来源:结核性脑膜炎   发布时间:2020-2-27 21:45:23   点击数:
 

林贤治:通往母亲的路

转载自作者新浪博客

作者:林贤治

编者按:林贤治先生是我尊敬的老师,年生,广东阳江人,诗人、学者、文学评论家。在他的写作中,文学和思想批评类的文章最有影响。他的《五四之魂》与《五十年: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曾传诵一时。另有《人间鲁迅》《鲁迅的最后十年》等多种著作。此文为作者撰写的最新长篇回忆录之一,回忆母亲的一生,感人肺腑。全文不仅仅忧愤深广,爱意弥漫,而且有丰富深刻的思辨的力量,令人荡气回肠之余,对母亲的温柔慈爱却坚韧洁净、高贵而平凡的一生,充满敬意。

他并没有找到重返母亲故乡的路。

——〔英国〕弥尔顿《复乐园》

十四年前的那个清晨,夜雾未散,我同亲人一起在呜咽的唢呐声中把母亲送出村外,然后让她孤身一人耽留在荒丘之下。细想起来,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然而我无力抗拒。从此以后,我再也看不到母亲的面容,和那熟悉的佝偻的背影了。

每逢清明还乡,进门便看见堂前燕子的空巢,那么刺眼;庭院里种植多年的铁树一直恣意生长,旁若无人。厅堂没有什么布置,显得有点寥落,原先的一张大方桌不知被摆放到了哪里。墙壁张贴的年画早已褪色,也没有更换。神台仍在,炉香仍在。我常常独自走进里屋,在暗影中站立片刻;或者伸手摸一下母亲的眠床、木箱,用过的米缸、箩筐,偶尔打开柜子看看她年轻时纺织的白麻布匹……目睹几十年、一百年的旧物,以及蒙覆其上的灰尘和虫蛀的细屑,心里不能不感到一阵空虚、恐惧与悲凉。

墓草一年年照例地绿。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与母亲相隔绝竟然有了十四个年头!

惊觉之余,不免失悔于母亲在世时,自己太过悭吝,舍不得匀出更多一点时间陪伴她。对此,我当然可以拿出关于谋生的各种理由为自己宽解;事实上,这种无意的疏远,正因为长期忽略了母亲的存在。平素,我便很少和母亲交谈,即使谈话,也多限于日常事务,不曾触及内心。对于母亲,我到底知道些什么?我所能做的,惟在物质的供给上面,即所谓“赡养”而已。

可诅咒的文字加深了彼此的隔阂。作为文盲,母亲根本无法阅读我的著作,虽然她会把书捧在手里细细抚摩、翻弄,并且准确地记住书中的页码。而我,在意识和潜意识中,竟也像从前那些傲慢的士大夫一样,把母亲看作“愚妇人”;她的说话,听起来总是觉得琐碎、冗长、没有意义。

母爱是自然的,无私的,没有边际,盲目而伟大;而子女之爱——如果存在的话——是反应的,被动的,有限的,到底是自私的。唐代诗人孟郊有诗比喻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母亲把慈爱施与儿女,从来不图答报,就像太阳把光辉无言地洒落大地,而大地上的生命,获得它的恩泽却浑然无觉。

时间之流深且阔。十四年来,我寻不到通往母亲的路。唯一的可能,兴许是乘坐记忆之舟了,然而,这又是多么虚妄的事情啊!

我不禁想起古代的一则刻舟求剑的故事。我就是那个涉江的楚人,如今坐在船上,且在船边刻下许许多多的记号,而到了最后,不是照样寻不到已然失落的珍爱之物吗?水流迅疾,逝者如斯,我发觉过往与追寻的距离是愈来愈远了。

Ⅰ土匪的女儿

母亲是邻村廉村人。说是邻村,其实同我们村子相隔十多二十里路,只是中间见不到其他村子,由一片山地逶迤相连。在当地,两个村子都算是大村,有好几百户人家。不同的是,我们村子面朝大海,廉村则陷落在茂密的山林中间,小时候跟随三姐出城路过,印象有点阴郁。传说过去土匪经常在廉村一带出没,想来是有根据的。

我的外祖父恰好就是一名土匪。

母亲七岁那年,他被他村里的人砍死了。

所谓匪,大约可分两类:一类劫夺富人,一类反抗官府。不管属于哪一类,外祖父铤而走险,终不免同贫困有关。或许,比起其他佃户,他的血液中会多出一种容易着火的燥烈的物质。三姐从祖母那里得知,由于外祖父的行动过激,他在同伙中死得特别惨。

母亲从来不曾告诉我们这些,不但不说外祖父,也不说她自己。她不会说故事。她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

外祖父死后一年,外祖母偷偷改嫁。她把母亲一个人弃留在家里,托一位堂嫂照管;随后,又托嫁到我们村里的大姑母物色可靠的人家。这样,母亲不久便成了我家的童养媳。

三姐说,母亲过门之后,外祖母一共拿到九吊铜钱。在农村,婚姻是一桩买卖,九吊钱就是母亲的生命的价格了。

母亲失去父爱,继而失去母爱,完全成了一个孤儿,被抛入感情的无涯的沙漠里。土匪的女儿是受歧视的。这时,母亲连一个玩伴也找不到,只好独自躲在家里,直到肚子饿了才会跑到堂嫂家里去。

我们周围一带农家,往往是同房的几户合住一座祖传大屋,即便单门独户也是极逼窄的,只有少数富人的住家才有院子,有窗户,配享屋外的阳光。母亲整天关在阴暗的屋子里,无异于小囚犯,幸好她的嫂子教会她纺线,有活可干了。

在我们乡间,每逢收获时节,麻农就会到田里把成捆成捆的白麻搬到河边或水塘里浸泡,数天之后,再捞起来去除表皮,晒干,将纤维编成一小股一小股,然后用纺车纺成细线,这样就可以上机织布了。小时候,我亲眼见过母亲和祖母坐在一起纺纱织布。织出的麻布非常粗糙,叫夏布。母亲把夏布漂染成蓝色和黑色,裁制过多件衣服,一直穿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纺纱原本是大人的劳作,需要耐力,现在却缠住了一个孩子。

受困于无援的孤境,我有时会想,母亲作过抵抗的尝试吗?我知道,母亲喜欢歌谣,几十年过后,当她在床上拍着我的小手唱起来时,还是那么兴奋。我想,当她感到孤单难耐的时候,一定会低低地唱起来。让沉默的四壁多出一个声音也是好的,况且歌谣会唤出些花鸟、星星、月亮,唤出母亲和众姐妹,灯笼、花轿和新嫁娘,唤出一片想象的天地。除了歌谣和想象,母亲没有属于她的多余的东西。

不幸吞噬了母亲的童年,把她过早地推入了成人世界。我从懂事的时候起,看见的母亲就是严肃的、深沉的,没有一点幽默感。几十年间,我从来不曾听见她出声地笑过。她把忧患藏在心底,不轻易向人倾诉,哪怕是朝夕相处的亲人。生活教育了她,使她觉得说话是没有力量的。她是行动主义者。她倾向于内心,孤独使她的内心强大。

外祖母离开廉村,远嫁到海边一个叫清秋园的村寨。厄运之手继续追捕她,生下两个男孩之后,丈夫就病死了。农村家庭没有了男人,田地又少,日子的艰窘可想而知。

母亲把大舅父领到我们家,让三舅父照顾外祖母。大舅父那时年纪小,就教他放牛,长大再干庄稼活,后来还给娶了媳妇。直到土改,斗地主分田地,大舅父才返回老家。

母亲很孝顺外祖母,也许是同为女人的缘故,母亲对于外祖母所做的一切,包括改嫁时把她抛弃在家,卖作童养媳等等,都有同情的理解,并不记恨。去看外祖母时,母亲总是设法多带粮食,大米薯芋都有;卖柴草攒下的几个小钱一定是给了的,有时还从父亲那里要一点。要是外祖母来看母亲,母亲一定挽留久住,让外祖母多吃上几顿白米饭。当然,也得看我祖母的脸色,要是发觉不对,就赶紧打发外祖母走。

我喜欢外祖母,因为她来时,总会带上我爱吃的糖糕。她身材颀长,面貌清癯,性情沉静,不像是一个饱受磨难的人。我见过母亲的堂嫂,我们叫她通舅母;母亲很敬重她,感念她在少时的照顾。通舅母的命运也很惨,丈夫死了,儿子和儿媳也都死了,一个人拉扯三个孙子长大。她长着一副娃娃脸,人很开朗,说话快而响亮,仿佛从来不曾遇到什么不称心的事。至今想起,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农妇的瘦小的躯体里,怎么会储存着那么大的能量!

看见母亲,有时候会无端地想起外祖父,猜度他的样子,并且往往同土匪联系起来。

母亲长得不像外祖母,中等身材,圆脸,细眉,但不是女性常见的新月状,而是末端翘起,有点剑眉的样子;鼻子略短,眼睛不大,有一种坚定的光。最惹眼的是一头浓密的鬈发,这是外祖母所没有的,我想一定得自外祖父的遗传。有一条谚语道:“鬈毛狗,鬈毛羊,鬈毛汉子恶商量。”大约因为天生鬈发的人少,所以在乡下人眼中,会把它看作叛逆的、不驯的象征。

我也长着一头鬈发,母亲给的鬈发。不问而知,在我的身上,一样流着土匪的血液。

Ⅱ一生走不出村子

母亲做童养媳那年,才九岁,留在出生地的时间太短,剩下可记忆的东西只有梦魇。大约为此,在我们面前,她从来不提廉村的名字。

如果有做自我介绍的场合,母亲定然说她是旦祥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暗暗地把接纳她的村子当作故乡了。

因为平时没有什么买卖,家中的各种事体都有父亲操持,母亲便很少到墟镇去。她不喜欢闲荡;白天大部分时间耽留在田地里,若有少许空闲,也不走门串户,来来去去不出左右三条巷子。村里的男女似乎也都这样。我们把村里人分为“南头人”和“北头人”,鸡犬之声相闻,而村南村北的人们确实是老死不相往来的。

年,三医院治疗。这时,母亲才有机会一睹城市的风貌。高大的楼房,宽阔的街道,洁净的公厕,花花绿绿的商店,玻璃橱窗,霓虹灯,公园,花圃等等,都让她感到无比新奇;可是,对于这一切又毫无倾慕之意。她不是那种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酸的人,她根本想不到葡萄;她是一个习惯啃酸果子,而且能够从酸苦中嚼出甜味来的人。

八十年代初,妹妹在县城找上对象,安了家,母亲相随着一起生活。没住上几天,她嚷着要回老家;家里没亲人照顾,过了一段日子,妹妹又得接她出来,弄得非常麻烦。后来,我把她接到省城居住,也是一样的情形。省城距老家近三百公里,途中要两次改乘渡轮,八十岁的人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什么车马劳顿,一点不以为意。总之不管人在哪里,最后还是要回老家。

家在哪里呢?父亲已经去世,仅有的两个密友也已先后故去,所谓家,只残留一间老屋的外壳,我不知道母亲归去有什么意义。直到后来,我才发现,事情并非如我臆想的这样。

在母亲那里,老家明显宽广得多,除了家人,家畜,灶房,还有周围的人,那毗连着的蘑菇般密集而低矮的农舍;甚至村子上空的太阳,远近的山冈,河流,田野,大路和小路,都同家有关。凡是她所经历的,日常亲近的,为她的双手所触摸过的,都是她所挚爱的。凡是她所挚爱的,她都依恋着,不愿舍弃。故乡牵系着她的心,收摄了她的灵魂。我的所谓“意义”是什么呢?它太抽象,太理性,硬而且冷。母亲不需要什么意义,只需要爱。对于她,家乡就是家与乡的连结;如果说有意义的话,这意义便完全蕴含在爱中间。

母亲晚年几次向我提到同一件事,就是举家返回乡下造屋。连房子选址都有了,可见未来的家庭图像,在她的心里摹画已久。她说,房子就建在村头大榕树旁边,紧靠远英家的南墙。那里离市场近,人多,热闹,有大块空地,小孩子可以跑动嬉耍。再有,南面是稻田,没有房屋遮挡,要是大热天,南风那个吹呀,不知有多凉快。关于职业,她让我重做乡村医生,为大家看病没有什么不好;给妻买一部缝纫机,为大家做衣服。她还担保说,勤勤恳恳地做事,饿不死人的。说到未来之事,母亲有一句口头禅就是“假如饿不死的话”。预设这样的前提,是因为她长期以来把温饱看作生活的最高纲领。对于饥饿的恐惧,和对不可测的命运的敬畏,已经深植于她的内心。她还嘱咐说,等男孩大学毕业,也回到村里去,到邻近的五羊村讨个能干活的媳妇。我一直以为母亲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只顾及眼前的事务,想不到还有这样深远的谋虑。只要想到将来,想到后一代的幸福,她就变成了一个浪漫主义者。

母亲在城市生活多年,然而漠然无感,远离家乡却依旧一往情深。自从父亲去世,母亲就被我和小妹当作一件老家具一样搬来搬去,实际上沦为一个没有意志没有尊严的人。我们思量着怎样把她安顿好,买席梦思、空调机,安装抽水马桶,却始终无法安顿她那颗彷徨的心。

中秋节晚上,我拉着母亲步上行人天桥赏月,观览脚底下闪闪烁烁的远去的车流。母亲凝望好一会,回头感叹着说:“不能说这里不好,可这里不是我的家。”

“住烦腻了,我会送你回到四妹那里去。”

“那里也不是我的家。”

“那么说,老家才是家吗?”

她没有回答,然后又摇了摇头。

俗话说:“叶落归根。”虽然儿女们都远离了乡土,作为归宿地,这里终究成为母亲最后的选择。

住医院期间,母亲一再要求返回老家,我没有答应。由于院方对母亲的病情缺乏明确的诊断,因此我一直心存幻想;考虑到乡间恶劣的医疗条件,只好让老人家像一段木头般地躺在原处,一天天输液,一天天耗着。她没有办法,毕竟是一个任人摆布的人,作为抗议,唯有整天阴沉着脸,不言不笑。

有一天,主治医生找到我说,办法已经用尽,还是出院吧。

我要了救护车。当车子慢慢驶近村口,母亲望见窗外的绿树,已经灵敏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村子。待看到自家熟悉的门楣,她的眼睛倏地亮了,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

那一刻,我说不出有多难过。

Ⅲ永远的劳作

从做童养媳的那天起,祖母便领着母亲上山打柴。

祖母为母亲特制了一根“担枪”和一双“皮底”。担枪是一种两头尖利的圆形扁担,便于穿刺柴捆,犹如枪刺,故名。皮底用汽车轮胎削制而成,前端有小胶圈套住中脚趾,后端由麻绳绾系。这种土凉鞋轻便,稳当,攀走山路最合适。担枪和皮底都是大人的用物,除了母亲,据说没有人用过“小号”的。

打柴要到罗琴山一带的大山里去,那里的木柴质地好,草也茂盛。七十年代,我曾同两位药工一起进山采挖草药。山深林密,遮天蔽日,我们分头行动,也得不时地呼唤一声,以防迷失。从我们村到大山要走三十里羊肠小道,路上满是石子和荆棘。想像一个孩子挑着重担,跟随大人翻山越岭,涉溪过涧,是何等艰难。因为路远,上山的人天明前就要结伙起行,一天的粮食就是布兜内的几根番薯,外加一瓦罐稀饭。祖母领母亲一个月后便不再上山,剩下母亲一个人跟着别的大人跑,向晚才到半路接母亲的担子,叫“接柴”。三姐说,母亲曾经重重地摔过一回,瓦罐打破了,只好从草间寻得一点碎裂的番薯,再喝上几口溪水充饥。

一次砍伐间,母亲突然一声惊叫:“大虫!”接着放声大哭。村人闻声赶来,忙问大虫在哪里,母亲指着一片草丛,上面栖息着一只红色大甲虫。

“这就是大虫?”

母亲哭着连连点头。众人捧腹大笑,从此,母亲遇上大虫的故事成了村人的笑谈。

几十年后,三姐说起来,仍然是边说边笑,因为在她看来,母亲实在是一个愚妇人。不过,那时的母亲还不是一个妇人,而是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她只听说过大虫的可怕,并不知道大虫就是老虎,而且是庞然大物。

据说当时母亲在众人的笑闹间,并不觉得羞惭,只是不停地呜呜哭着。

她太小了。

母亲十五岁时在一个极简的仪式中成婚。婚后未久,父亲远赴白沙墟附近教私塾,留下母亲一人在家侍奉祖母,生儿育女,垦植田地。日常开支及涉外事务是不用母亲管的,父亲将家用钱交给三叔父,由他全权支配。

几年过后,父亲返回本村行医。这样,母亲一样不用管事,只是辛劳如故。

天还未明,母亲就悄悄起来做早炊了。入学之前,我一直和母亲睡在一起。一觉醒来,发觉不见了母亲,不免有点着慌。在黑暗的屋子里,只要听到灶间传来的番薯跌进木桶的隆隆声,搓洗筷子的哗哗声,心里就会踏实许多,觉得母亲仍然睡在身旁,不再害怕老鼠和鬼怪从床底下爬出来。

起来后,不见母亲的形影,原来她又得赶到三五里外的瓜菜地忙活去了。播种,移植,接枝,搭架,当然还有浇灌,当母亲干完这些活计之后,才挑着新摘的菜蔬瓜果之类回家。她见我喜欢金黄的菜花,次日就摘了满满的一束番芋花,后来还摘过几次。番芋花真是美丽极了,那红色之红简直无以伦比,近似美人蕉,花形却没有美人蕉的夸张,有点亭亭浄植的样子。我想,母亲摘花全然是讨我的欢喜,因为平时并不见她喜欢野花,许多农妇好像也都这样。审美是需要余裕的,没有闲时光,便把最朴素的美学给暗暗扼杀掉了。

从园圃回来,这时太阳升起,一天劳作的序曲算是奏罢,真正的戏剧上场。舞台是水田和坡地,这是多幕剧,转场或不转场,直到夜色沉降,不用落幕的。

过去,据说我家的水田很不少,大忙时节要雇请短工,土改时差点被划为富农。此后,父亲忍痛割弃了远处的一些山田,又不敢请人帮忙,母亲作为田地中的主角,戏份就更重了。三姐说,有一年六月,母亲妊娠水肿非常厉害,几乎走不动了,仍旧要下田。那时三姐念高小,功课也顾不上,跟着母亲割插。一天,三姐贴近母亲身边插秧,听见母亲呼哧呼哧直喘气,实在忍不住了,叫她放下秧盆休息。母亲不听,三姐立刻罢工抗议,她才勉强上田,坐在湿漉漉的田埂上喘息,连走上田头的气力都没有了。

六月是农家最难熬的季节。在南方,这是台风季,雷雨季,而我们村子又惯发大水,割插连在一起,人们实在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的。

我中学毕业回乡,在田野中度过六个盛夏,尝受过此中近于残酷的体验。天上烈日烤炙,脚下田水蒸腾,十足的“赴汤蹈火”。假若大雨倾盆而至,根本无须躲避;身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在我们是惯常的事。我参加生产队劳动的时候,母亲已经年过半百,跟我们青年人一起干着同样的重活:割稻,脱粒,挑谷,担草;时间长度也一样,甚至更长。不同的是,青年人干活是运动式的,母亲却不赶速度,干活时一直垂着头,像一头老牛一样,只晓得慢慢地做,不间断地做。

在旱地里的劳动耗费母亲更多的心血和筋力。除了随生产队出工外,她几乎把白天余下的所有时间都沤在自留地里。合作化以后,农民没有了自己的土地;经历过公社化,“共产风”,大饥荒,然后有了所谓的“自留地”,自然当命根子看。在自留地里,母亲成了“园艺家”。她尽日整弄,总是设法在有限的几分地里播下更多的品种,收获更多的果实。

在母亲那里,最受宠的是番薯,因为能填饱肚子,所以种得最多。地里也种花生和各种豆类:黄豆、黑豆、红豆、绿豆,各种颜色都有,还有形体窈窕的眉豆;瓜类有甜瓜、黄瓜、丝瓜、节瓜和南瓜;蔬菜的品类更多,除了常吃的白菜、芥菜、萝卜,还有芥兰和娇贵的荷兰豆。母亲不时地会摘些豆角叶子、南瓜花煮给我们吃,比起簕菜、灰仔菜一类野菜来,味道好得远了。

母亲有自己的盘算,最看重粮食作物,所以又间种了高粱和小米。北方的农作物很少人种,小米简直无人问津,但母亲年年种,而且长势都很好。她怕孩子们吃了小米“上火”,用许许多多坛坛罐罐藏起来,隔些时候再吃。

季节性收获诱惑母亲,沿着自留地的边界,不断地向外蚕食、拓展;这种野心后来发展到开荒,试图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耕地。有两块很大的荒地,完全是凭着她一个人的力量用锄头一锄一锄地啃出来的。可是,种了不到一年,两块地就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运动中被没收了。母亲不死心,临时改变策略,在生产队耕地的边缘和角落里,又开出若干巴掌大的地块,想不到形势迫使她成了“游击专家”,依靠“化零为整”的战术,赢得和往年一样丰实的收成。

我始终把参加生产队劳动看成是惩罚性劳动。倘是“双抢”季节,就得从天明以前开工,一直忙到深夜,干活时间长达十七八个小时。因此,对于母亲那种寸土必争的侵略野心,我非但不加赞赏,反而有所鄙夷。可是,目睹了她起早贪黑的劳苦,心里不免怜惜,于是不自觉地被她拖入开荒的热梦之中。祖先发明木犁是有道理的,锄头显然更原始;木犁翻地一天,用锄头就得费去一个月。我用犁,当然也用锄,一气在山上和海边又开出了几块番薯地、豆角地和菜地。其实,直到那时,我还不知道稼穑的艰难;我做的这一切,全然是为了讨好母亲。

在我们村子,不论男女,不但耕田种地,还上山下海。上山打柴除了用于炊事,多数挑到墟镇或砖瓦窑卖,是最现成的生计之一。下海不像打柴要外出一整天,有点业余的味道,只需一两个小时,采获的海鲜就够自家食用一两天了。

村子背山面海,其实是一个小海湾,有潮有汐。退潮的时候,男人纷纷手持竹竿出动“赶鱼”,也有用撒网,垂钓,用药或自制的手雷捕鱼的。女人则在沙滩或泥涂上作业,采海菜,拾贝类,用钉耙捕虾,更多的是挖掘螺贝或泥虫。“文革”后期,“农业学大寨”,动员全数男女围海造田,结果造出来的田是一大片盐碱地,寸草不生。村人却从此失去了一个偌大的菜篮,再也无海可下,只得望洋兴叹了。

围海之前,像那样一个聚众劳作的地方,是不可能没有母亲的身影的。

到了海滩上,母亲还是喜欢干力气活,带了锄具和竹篮,做“掘地派”。她很少拾螺,特别是那种很常见的小钉螺,叫青螺或白螺,小姑娘们上学时喜欢随身带着,咬掉尖尾巴一路吮吸。母亲虽然随群下海,却大多单独行动,自选一块洲渚挖掘。不知道是凭自家的经验,还是跟谁习得的本事,她善于辨认“螺眼”,即露出滩涂之上的不同形状的小孔,照孔开掘,往往事半功倍。平时,我只知道母亲是个一味苦干的人,想不到还能巧干,每次在海边列队归来的妇女中,都数她的采获最多。

一年四季,夜以继日,母亲不知疲倦似的,从来不曾间断手中的劳作。如果她真的感觉疲倦,会变换另一种劳动方式,总之不会让双手闲下来。

我们常常称颂劳动者对劳动的热爱,殊不知热爱劳动是后天习得的,是劳动习惯所培养起来的一种带依赖性的情感。对于惩罚性的劳动,强制性的劳动,包括为家庭的温饱而作超负荷的劳动,居然可以做到全力以赴,不眠不休,实质上是一种变态。闲静下来,念及父母劬劳,往日的尊敬不免更多地为哀怜所代替。

母亲想不到,纺麻线——一个原始性动作——竟然暗示了一种宿命: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走不出循环往复、永无休止的劳作的一生。

Ⅳ休闲与娱乐

印象中,母亲从来没有休闲的时候,除非遇上大雨天,或者在夜晚。

大雨天,母亲会留在家里,通常不是选种,就是缝补,都是一种替代性的工作。母亲选种极其细心,把豆子或别的种子倒在筛子上,然后把那些干瘪的、有蛀孔的、缺边的,连同碎石子,一颗一颗地放进另一个盆子里。只要种子不够饱满匀称,都要被淘汰掉。

对种子的珍重,使每个农户都不能不重视它的贮藏。母亲竟由此引起了对容器的兴趣。先是大小陶罐,后是各种式样的铁罐,再后来连塑料小盒子也成了她的藏品,简直为收藏而收藏了。

在乡下,凡农妇都会针线活。母亲做针线的程度,大约算得及格,因为她只能缝补,不会裁剪衣服。看着母亲粗大的手拈住小小针线,常常会生出一种滑稽之感;实际上,她带出的针脚是很细密的,一点也不粗糙。小时候,她在我右肘的地方给补了一小块红色补丁,非常耀眼,结实,蹭也蹭不掉。

母亲自知手拙,可是不肯守拙。这样,做针线也就不再是闲功夫,反而增加了她平日的负担。

有一个过去曾经给我家做过短工的老实农民,我们叫他松二叔,土改后妻子死了,两个男孩没人照料,褴褛肮脏得不行。他们家住新村,离我家很远,母亲每隔几天便过去把父子三人的衣服抱过来缝补浆洗,直到大儿子成家为止,这中间少说也有七八年时光。

还有附近的两个单身汉子,母亲也会经常替他们缝补,其中一个叫阿和的,及后在运动中被动员起来批斗父亲,结果成了仇人;另一个叫阿赏,对母亲的感情倒是一直很好。母亲把他当作儿女一般看待,见他住的房子小,又老旧,便让他搬进我们家,又到处张罗说媒给他娶媳妇。

到了晚年,母亲在城里,还惦记着种田的阿赏。她搜集了好几个大麻袋,拆洗过后,亲自缝补得熨熨贴贴,说是阿赏装肥料要用的。

乡下人与城里人不同,生活受制于天气的影响。若是晴天,村中是很少闲人的;换了风雨天,巷道反而变得热闹起来。这时,无论男女,大多不是聊闲天,就是打扑克;赌博风气经年不绝,听说近年更加炽盛了。

在妇女中间,雨天常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做糕点。她们轮流做出各种花样:糖糕、咸糕、煎糍、炒米饼、叶贴、还有下锅煮食的刀切粉……多达二十几种,给贪婪的男人和孩子们吃。乡下的女人,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满足男人和孩子的欲望似的。她们天性柔弱,却如此慷慨地奉献自己,实在令人惊叹。

小学课文讲过“千人糕”的故事,说做出一块糕,要费去上千人的劳动。且不说粮食的由来,即使有了稻麦,要做出糕这种精细的食品,也很不容易,尤其在乡下。

直到六十年代中期,村子里还没有碾米厂,更谈不上制作米粉和面粉的机器。我们吃的大米,全靠磨和碓,还有筛子这样几种极原始的器物的帮助才给弄出来。到了要做糕的时候,先把大米用水泡透,然后找到石磨,一勺子一勺子地舀到磨盘凹陷处,用手慢慢地推。也有用木碓的,叫“舂粉”。操作时,把泡好的大米放入铁铸的臼内,扶着固定的栏杆,一脚一脚地蹬着木碓的一端;利用杠杆原理,装有铁杵的另一端随即对准铁臼一上一下地撞击。估计大米粉碎得差不多了,于是双脚停下,蹲下来用木杈子支好木碓,分多次把碎米掏出来,放入一个名叫“箩斗”的用铜线织成的极密的圆形筛子内,慢慢地摇、拍,一点点筛出粉末。最后,把残留在筛面的碎米再行倒入臼内,于是一切从头开始。

除了田间劳动,农妇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消磨在这类活计上面。老天,这是怎样地拿有限的生命开玩笑啊!

小时候贪吃,为了吃到喜欢的滑糕,我常常抱起箩斗自告奋勇说要跟母亲一起舂粉去,结果十有八九因为无法忍受那种沉闷的劳动而中途逃了出来。糕煮熟时,我忙着吃,完全顾不上站在身旁的满头大汗的母亲了。

雨天多暇,毕竟过于短暂。在公社时期,下小雨也要出工的;即使雷雨交加,南方的天气说晴就晴,只要生产队长一声哨响,多热闹的牌局也得顷刻解散。

其实,暮晚是最安闲的时候。这时,牛羊下山,炊烟升起,家家寻唤孩子和四散的禽畜。有时我在海滩散步,会远远听见村中传来的喧呼,细而清晰,犹如在山间听到松针落地的声响,幽静极了。倘若不是农忙季节,又没有遇上政治运动,入夜,就会看见火把、马灯和手电光缓缓游动;人们继续聊天、打牌,在有限的活动中寻找无限的快乐。可是,不用多久,整个村庄便沉入到黑暗的梦乡里了。

对母亲来说,夜晚倒不见得有更多空闲。由于父亲帮助料理晚炊,她便安心留在自留地里,到家时往往要掌灯吃饭。饭后她要做好些琐碎的事情,比如到草垛搬柴禾,清理猪圈和鸡埘,等等。我和妹妹小时候,还得由她照顾洗澡,哄我们玩耍、睡觉。等到一切归于安静,她才会腾出手来,用火,用凡士林,疗治多发的“猪尿疱”和严重的皲裂症。

什么闲情之类,于母亲是没有的;一个埋头劳作、寡言少语的人,自然更谈不上娱乐。如果说,她也曾参与过一些娱乐活动的话,那么,除了春节看挂灯、舞狮舞龙之外便只有看大戏和看电影了。

可怜的乡下人,一年到头看不到几场电影;如果不是庙会,甚至连一台大戏也看不上。所谓大戏,是说的粤剧,一般是县里才有的演戏班子。大戏里唱的咿咿呀呀,全场都听不懂;生旦末丑,搽脂抹粉,一招一式,也都异于常人,所以,大家其实是看稀奇一般地看。再说,大戏有气派,光是袍服,镶金绕翠,珠光宝气,就把简陋惯了的乡下人震住了。小姑娘们迷上穿在旦角身上的闪闪发光的衣服,第二天争相起早赶到戏场,在地上四处搜寻可能散落的珠子。

公社有一个电影放映队,住在镇上的电影院里,大约上头指定下乡任务,每隔一段时间,就在十多个大队间巡回一遍。村里要轮上放电影,至少也得两三个月。放映队员成了全村最惦念的人,男女老少都熟悉他们的名字,常常探听他们的行踪:到了邻近的大队没有?哪个村子放电影了,十里之内,人们必定闻风而至,翻山涉水不在话下;有时传言有误,十天之内白跑几趟也是有的。一部《地雷战》,少说看过十遍八遍,人们仍然津津有味地追看下去。县城放映朝鲜影片《卖花姑娘》,一时成了特大事件,四方男女纷纷进城,据说邻村还发生了在电影院丢失孩子的事。

露天影剧院就设在小学操场上,操场后面紧挨着一个小土坡,观众太多就可站在那上面,成为天然的后座。听说当晚要来演戏或是放映,从早晨开始,小学生就会陆续从家里把竹椅、板凳、条凳统统搬出来,抢先占据前头的位置。为了争占地盘,小家伙们常常吵架,甚至动起手来。

如果不是亲历者,真不敢相信母亲是最忠实的观众,尤其钟情于电影,没有哪一个场次是缺席的。当她得知放映队进村之后,下午必定早早收工,决不会像往日一样呆在地里;到家之后,立刻生火做饭,草草吃过,便找来孙女领她提前进场。

开映以后,母亲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银幕,像是课堂里的一名专注的小学生。银幕中出现的所有人物、场景、风景,对她都有极大的吸引力,叫她感到亲切、紧张、同情或忿恨,以致不时地叫出声来。国产片子的蒙太奇组接不太离谱,以母亲的思维,还能跟得上故事发展的逻辑,因此,人物的命运会紧紧地牵动她的心。她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有时候居然也发表一点评论。

祖母看大戏,不看电影,说电影中的人物全活在一张布上,所以是假的,是骗人的把戏。母亲不同,把电影世界看得跟生活一样真实;她从来不知道,也不会相信世界上有不真实的事物存在。这种电影观非常奇特,直到晚年看电视,仍旧是一样的态度。无论新闻,还是连续剧,只要打开电视机,母亲就会马上进入角色,如果有人坐在身边,她会指着画面说:“你看,这个人前天来过,今天又来啦!”或者:“有这么狠打人的吗?唉哟!打死人啦!打死人啦!”完全信以为真,那种认真投入的程度,使我感到十分吃惊。

对于母亲如此热衷于观剧,父亲觉得好笑,只好照例归结到愚妇人的名下去。

在母亲的潜意识中,一定向往着一种新奇的生活,生活以外的生活。这种生活和原先的生活并不脱节,都是现实中的生活。从小时候开始,母亲就被寂寞、孤独和恐惧所笼罩,被无尽头的沉重的劳作所压抑,长期处在一个幽闭的世界里,所以需要释放。

到了晚年,我们看到她果然变了一个人:爱社交,爱说笑,爱游览,爱玩耍,爱穿花衣服。她买玉手镯,买金耳环,冬天买绒线帽,夏天买皮凉鞋……她买所有这些,都不曾想到“显摆”,只是看到别人穿戴起来漂亮,她也要漂亮罢了。书本子有一个词,说是“返璞归真。“真”是母亲的本色,不存在归与不归的问题;而她一生朴素,需要返转的,只能是热闹繁华。

三姐跟我谈起母亲时,常常拿村里的农妇做比较,认为母亲晚年大体称得上“幸福”。因为她终竟有了余闲,而她的希望也都得到了满足,姑不论这希望是多么的微末;而许许多多农妇,自始至终被淹没在死水般的生活里,连一个希望的气泡也没有。

然而,不幸的是,即使称得上“幸福”,对母亲来说,也来得太迟了。

Ⅴ与祖母

过去,童养媳在农村并非是罕见的现象。

在我们村里,就有好几个童养媳。童养媳其实是小女奴,她们的身份从小就被确定了,而且大多数遭到家人的虐待。婆婆的权威至高无上,不能忤逆。一个童养媳跟婆婆顶嘴之后跑回娘家,当天被娘家遣返。婆婆掌嘴,还用烧红的柴炭烫她的脚,一边烫一边骂:“小母狗,看你还跑到哪儿?”

祖母心肠软,膝下又没有女儿,在母亲过门以后自然充当了婆婆兼母亲的双重角色。祖母教会母亲生活,劳动,待人接物的各种礼仪。虽然,母亲得一刻不停地干活,但是从来不曾遭到祖母的打骂。要是到远处干活,祖母会留给母亲最好的饭食;两个人在外面干活,祖母会给她吃稠的,自己喝稀的。遇到挑担子,祖母也会把重担撂在自己肩上,有时还得接应母亲。平时,母亲很少与人争执,遇事时祖母总是袒护她,使她特别感激。

母亲想不到,有一天,怜爱她的祖母竟然也会伤害她。

大哥早夭,母亲接下来一连生了三个女孩。这时,祖母按捺不住了。她认定母亲“命水”不好,从传宗接代的方面考虑,决定让父亲纳妾。这是一个根本无法还手的打击。母亲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既不敢哀求,更不敢抗辩,天天晚上跑到大姑妈家里哭。

父亲是有名的孝子,但是在纳妾这件事上,他没有顺从母命。而祖母也不肯妥协,从此母子间冲突不断,直到我出生之后,才算有了和平的局面。

按逻辑推断,母亲对祖母一定会怨恨在心。然而没有。母亲记住了祖母所有对她的好处。就在纳妾的事情上,她也不会觉得祖母有什么错处,天底下毕竟有那么多男人纳妾;只是火落到了自己头上,能逃脱算是幸运,逃不脱便只好认命。

因此,母亲一直保持着对祖母的敬爱。

我上高中的时候,祖母卧病不起,时间拖了整整三年。回过头看,祖母大约得的是肺结核,或者其他心脑疾病并发支气管扩张出血,床头置放着一只痰盂,每天都有痰血吐在里面。在乡下,老人得了重病简直是无需医治的。父亲医院去,只是偶尔给吃几服中药;不过,他会时常看顾祖母,站在床前跟祖母说说话。有时,为讨祖母高兴,还会像“二十四孝”中的老莱子一样,打拳给祖母看。至于祖母生活中的诸多事项,除了煎药,全都包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其中包括供给饮食、照顾便溺、清理痰盂、洗换被服,等等。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母亲照例做着日课,毫无怨言。

而且,母亲并非专职的陪护,她要在野外劳动归来之后做着所有这些,更不用说还有那么多家务缠身。周围的女人替她抱不平,说:德奎婆不是有两个媳妇吗?另一个呢?于是怂恿母亲和三婶母轮值照顾祖母。母亲听了,并不在意,也不搭理,照例做她的日课。

祖母去世时,村里正好发大水。我家老屋的外墙坍塌了,全家搬到邻近的草间居住。母亲发现,先前一直陪伴祖母的老黑猫恋着老屋,在那里走来走去,不肯跟我们迁移。我们捉它的时候,它就逃上祖母住的屋顶,在那里守着,不吃也不喝。母亲很是悲戚,把黑猫认作祖母的魂灵,于是一天三顿,每顿都端着盛了猫食的瓦盆子,端端正正地摆放到老屋的墙头上去。

去世前,祖母把金耳坠解下来交给母亲,连同祝福。

临到母亲,最后也像祖母一样解下耳坠子,郑重地交到妻的手上。

Ⅵ与父亲

夫妇之间,城里人称“爱人”。这个称呼始终没有在乡下流行起来,大约由于乡村讲究“从一而终”,一旦结合,那怕“怨偶”,毕竟也是“偶”,因此自然舍弃这个多少有点张扬的酸溜溜的字眼,而采用另一个平实的公婆的称谓。夫妇互相招呼,便称“孩子他爹”,或是“孩子他娘”,故意拉大距离,显得不那么亲热。

对于父亲,母亲从来直呼其名,这在上辈人来说是少见的。妇女的名字,称呼时一般不被提起,只说丈夫的名字,再加一个附带性的“后缀”。比如村里有一个男人叫德利,辈份很高,却起了一个叫“二妹”的小名,这样晚辈称呼他的女人就只得叫“德利二妹婆”,像“艾森豪威尔”一样又长又别扭。合作化时候,村里的妇女给起了一批新名字:“丽英”“玉珍”“翠芳”之类。虽然大同小异,但是有着独立的意义。父亲填表入社时,并不替母亲起名字,仍用原来的小名阿慈。在他们之间,似乎谈不上恩爱,彼此尊重应当是说得过去的。他们从来不曾打闹过,这在上辈人来说也很少见。

平日里,父亲和母亲两人很少对话。父亲见识广,有主见,凡家庭的大计划,比如修房子、买田地、卖猪卖牛,都用不着跟母亲商议,但是会“照会”母亲,而母亲是一个事务主义者,今日重复昨日,实在没有什么值得通报的新事;只有涉外事务,比如亲戚来了,该如何打发一类,才会“照会”父亲。

母亲在人前常常自言蠢笨,对于父亲的作为,大致上是诚服的。但是,她并不把父亲当权威看,对于父亲的意见,决不肯违心地服从。母亲有一个特点,只要心存异议,从不争辩,只是保守沉默,甚至几天几夜不说话。沉默时,她有一个标志性的动作,就是把嘴唇撅起来,父亲说是可以挂一个油瓶子。初中时,一次周末回家,父亲很着急地告诉我,午饭时对母亲数落了几句,她就空手出门去了,至今没有回来。这时,天已擦黑,全家不得不分头去找,惊动半个村子,依然不见人影。直至午夜,母亲才闷声不响地踽踽归来。

这是一种消极的对抗态度。父亲是一个和平主义者,根本受不了这种冷战气氛,所以到最后,还是自己投降了事。

在农村家庭,无论女人多么能干、强悍,在男人面前都是弱者。打闹,罢工,出走,以致服毒,上吊,都是弱者的武器。其目的无非为了维护自我有限的尊严,改变不平等的地位。母亲跟别人不同,她使用的武器惟有沉默,这种武器实质上将火力对准自己,对别人构不成伤害。至于出走,很可能是她看透了父亲跟祖母一样的软心肠,因此借此恐吓一下,让父亲懂得退让。还有一种可能是,她只是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舔自己的伤口,完全与别人无关。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形,此后,这种行动再也不曾出现过。

父亲读书人出身,有着不少的传统观念,其中之一是不弃“糟糠之妻”,平时对母亲是宽容的。他坚持不纳妾,大概也同这观念有关,致使母亲为此感激一生。还有一个观念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这两个观念,在母亲这里是有冲突的,因为她永远记得来自“手足”的伤害。

祖母生下父亲和三叔父兄弟两人,从小疼爱三叔父。祖父死得早,家庭的重担落在父亲的身上,但因此,也磨炼了他的生存的勇气和能力,正式结婚过后,就早早外出教书挣钱了。父亲把挣来的钱按月寄给三叔父,让三叔父当家。可是,他想不到三叔父沾染了纨绔子弟的习气,游荡,赌博,几乎把钱花个精光。三姐说,那时已经有了大哥大姐,可是连他们也长达一个月尝不到肉味。父亲假日回家,母亲将真实情形告知他,而祖母为了保护三叔父,却是极力加以掩饰。父亲走后,三叔父迁怒于母亲,冲突之下,竟然大打出手。

母亲恩仇分明,看来有点乃父之风。她记恨三叔父,还有土改的事。那时,兄弟俩已经分家。我家差点被评为富农,幸好有贫协主席多人为之解脱,而三叔父是贫农小组长,却不曾出面为我们说话。这种袖手旁观的态度,在母亲看来等于见死不救,用她的话说就是“等沉船捡舢板”,居心叵测。母亲不知道,当时不少地主富农是由亲人检举揭发最后定案的,因为亲人的证据最具杀伤力。这其中,有出于工作队动员的,也有主动请缨的。主动有什么好处呢?目的是可以合法地侵占亲人的财产。借亲人下手,很有点“以夷制夷”的味道。比起这些“踩水入船”分子,公平点说,三叔父的态度温和多了。

至于三婶母对母亲的伤害,则是人格上的伤害。伤害之大,她们都想不到,竟然成了当时方圆几十里的一个新闻事件。

我家,三叔父家,还有不同房族的阿祖婆一家,合住一间大屋。靠门口的一半属于阿祖婆。我家住里间,三叔父家住廊间,两家共用一爿厅堂和天井。阿祖婆在厅里设置牛栏,养了一头母牛,一头小牛;三叔父家的稻草就堆放在大厅的另一个角落里。

一天,母亲刚刚从地里回来,阿祖婆就从屋里冲了出来,揪住母亲的襟领破口大骂,说母亲心肠歹毒,打死她的小牛。母亲一头雾水,当然不会承认,这时阿祖婆再次拽住祖母,说:墙没穿,屋没破,哪个恶人进来啦?不是你媳妇是谁呢?祖母猜定是三婶母干的,因为她多次抱怨堆放的稻草被小牛叼走、嚼食,这次可能被她亲自撞见,一时性起,失手把小牛打死了。为了息事宁人,祖母背后劝说母亲包揽在自己身上,说:你是大嫂,大人大量,就饶让她这一次吧。又说:吃亏是福,善心积德益子孙。

母亲居然听从了。

母亲供认之后,阿祖婆立刻告上村公所,要母亲挂牌到镇上示众。据说示众时,母亲得敲着一面小锣,一边敲一边说着自渎的话。阿祖婆和三婶母本来很要好,后来不知为何闹矛盾,把小牛事件给翻了出来。阿祖婆凑近三婶母的脸骂:“你这烂毒妇!昧良心!打死了小牛,反赖自己大嫂……”三婶母始终不敢吱声,事情才算真相大白。

有了这段屈辱史,母亲也没有和三叔父一家断绝外交关系,对双方儿女间的往来也不设关卡,算是“和平共处”。三婶母嘴巴不饶人是出了名的,周围的妇女都怕她,大约因为背了历史上这笔精神债务的缘故,独独对母亲还能保存几分敬畏。

父亲始终贯彻他的“兄弟如手足”的原则,对于三叔父一家,在经济上一直提供援助。父亲的援助尽量不让母亲知道,而母亲也装作懵然不知。三叔父家有一天断炊,父亲深夜摸黑起来,拿着准备好的布袋走近米缸,悄悄装满了便提着走。可是他粗心大意,竟不知道布袋破了一个小洞。第二天早上,母亲起来做饭时发现,有一行大米弯弯曲曲清清楚楚地从里间一直通向廊间。她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叫醒父亲说:“你起来看,老鼠偷大米啦!”父亲连连摆手,又指了指廊间,意思是不要让三叔父家听到难为情。

这是三姐说的故事。在母亲晚年,我曾经当面问她是否有过这样一回事。母亲说:是呀!你父亲一辈子都记挂你三叔父,怕他饿死。她大概想起来觉得有点滑稽,说完便笑了。

除了“文革”,从土改到合作化的几年,是父亲一生中最阴郁的日子。这种阴郁的心情,连母亲也看出来了,劝慰父亲说:“现今有个饭碗端着就好了,整天忧心什么呢!”父亲多次说起来,笑着说:“你母亲说得轻松,她可知道这碗里的饭是从哪里来的!”

母亲不懂政治,委实不知道运动的厉害。土改仅评议阶级,便足够让父亲寝食难安,更不要说后来斗争地富那种惊心动魄的场面。最可怕是运动接连而至,没有终结的时候。合作化来了,迟迟不被结合入社;入社之后不久,又要“整风整社”了。

村子里这时揪出几个典型的不满分子,其中还有一个是土改根子,村人称是“贫农骨”。白天,乡文书把他们的言论抄在黑板报上,大概相当于后来的大字报;晚上,民兵将几个人一起拉到乡政府门前批斗。

有一个青年人叫阿让,家境比较富裕,土改时被评为中农。他体态魁梧,长相端正,以牧鹅为业,出工时提着一根长长的竹竿,身边是一个浩浩荡荡的鹅群,很像一个威风八面的将军。乡政府判定他对合作化不满,有人检举他说入社损失太大,引用一句歇后语,逢人便说:“水瓜打狗,不见了一大截哇!”水瓜是我们乡下很常见的一种瓜,性脆易折。阿让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再就是在会场里不肯认错,于是被单挑出来斗争了好几场。

十几年过后,阿让突然疯掉了。他在脖子上挂一条白毛巾,模仿当年工作队的样子;经常到镇上和县里去,不分日夜,说要找政府,又自称是中央派下来的人,总之行为很政治化。他们家族没有精神病史,不知道是不是同当年遭批斗有关。因为闹得厉害,几个弟弟用锁链把他锁了起来,一两年后死了。

最惨的是阿让的独生子阿基,人非常聪明,在他父亲发病时正念初中,不得不中途停学。阿让去世后不久,他同样疯掉了,死了。

农村不是世外桃源,父亲的忧患是有根据的。整风刚过,公社化就来了,“一天等于二十年”,中国“跑步进入共产主义”。阶级斗争转变为生产斗争,到处“大跃进”,“放卫星”,“超英赶美”,这种即将进入“天堂”的乌托邦的狂热,反而给了父亲稍息的机会。不过,母亲却得经受高强度的劳动考验,同乡亲一起忍着饥饿挖运河,建高炉,日夜苦干,不眠不休。大灾荒吞噬了许多人,公共食堂旁边,还特地建造了一间房子,专门薰治因饥饿引起水肿的病人。等到整个村子复苏过来以后,大小“四清”运动接踵而至。运动本来是整干部的,但是有一个致命的环节,就是重评阶级。这样一来,父亲又得悚悚危惧。好不容易侥幸过关,文化大革命的浪潮随即把他冲倒了。

开始时,公共食堂的墙壁上贴满了大字报。母亲在外看到,以为是演戏放电影的海报,很高兴地告诉我。其实,那正是针对我的一个预警,过了两天就把我揪出来批斗了。到了“清理阶级队伍”时候,父亲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被民兵用绳索绑起来,挂上黑牌,拉到批斗大会上经受众人的拳打脚踢,然后押解到镇上的监房里。父亲是“二进宫”,被“解放”之后三年,来了“一打三反”,又被揪斗了一次,而且依旧押送到老地方。

在这个非常时期,母亲看起来很镇定,一样早出晚归,一样悉心料理她的自留地。她不曾到会场上观看批斗的场景,也不曾向我打听大会上的详情,只想知道事情的结果。在她的理解中,人祸同天灾一样,以她个人的能力是无法应付的,只好等候结果。我每次从镇上探视父亲回来,她都会问道:“你父亲怎么样了呢?”然后长久地沉默不语。后来父亲中风瘫痪在床,她每天看望几次,偶尔才问一句,但都是类似的话:“你父亲怎么样了呢?”母亲似乎有意回避事情经过的细节,或许以为所有这些细节于事无补也未可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变故,对她的精神的震荡是巨大的。

当事情过去许久,“文革”已近尾声,一天她劳动回来,还没放下工具,便惊恐地告诉我说,外面墙上又贴了许多大字报。我出去一看,原来是征兵宣传广告。

父亲去世当晚,我从命把巫师请来,刚刚在厅堂里站定,就听见身边“咚”的一声,只见母亲双膝一齐跪下,放声哭道:“夫君呀——”接着用了乡间哭丧歌的调式,一边哭,一边唱起来。我不忍面对这种场面,把三姐撇在原处,径自走出门去。

母亲一直唱了一个多钟头,哀嚎一般,在村头也能听到。

第二天早上,我问三姐,母亲唱了小半夜,都唱了些什么?三姐说,母亲唱父亲一生怎样受苦受屈受累,唱到后面,净唱父亲待她怎样地好……

我听了,眼泪夺眶而出。

Ⅶ与儿女

比起城里人,农村妇女的生殖能力特别旺盛,每人膝下都有一大群儿女。乡下人的生殖是同生产连在一起的,单纯的、吃喝玩乐的生活不是他们的生活,因此,他们需要劳动力,需要更多强壮的臂膀,需要男丁。近三十年来,国家积极推行“计划生育”,而农民仍然不顾一切,冒着严厉的惩罚,包括被追捕和关押的风险,也要更多地生育。

听三姐说,母亲也曾生下七八个男女,大半夭折了。即使剩下三姐、我和四妹三人,从出生到长大成人,重组家庭,母亲相随着不知道损耗了多少心力。父亲是乡村医生,虽然在经济上无须太多忧虑,重大事务上可以代替她承受压力,但是,作为一名农村妇女,童养媳,妻子和母亲,始终无法摆脱悲剧性的角色——有事或无事的悲剧。而生活可以给她的喜剧的戏分实在太少了。

我是独生子,在家里自然成了宝贝。出生后,据接生婆说我痰火大,要母亲天天到田野里采集崩大碗和田铎菜煎水给我灌饮。由于体弱多病,母亲信拜观音菩萨。我有一个小名“观雨”,母亲一直这样称呼我,这名字就取自观音。母亲还用襁褓背着我走很远的地方,认巫师为契父母,以保佑我无病无灾,四时平安。从记事的时候起,母亲常常把我带到廟内,面朝众多土偶,烧香、叩头、跪拜。我断奶很晚,在此数年内,母亲严格忌食,糯米、鲤鱼、牛肉之类从来不敢食用。农村重男轻女,母亲虽然未曾贱视女孩,但是对于男孩的我,确实特别钟爱。

入夜,老旧的大木床成了我的乐园。煤油灯站在装满稻谷的大瓮的瓦盖上,橘红的光镀亮四壁,蟑螂在壁间不时地踱来踱去。母亲忙完手头的活计,然后坐到床沿上陪伴我,看我玩火柴、弹珠,盖房子和造车子。她插不上手,只是静静地看。我学会做手影,做出各种人和动物给她看;她觉得有趣,捉住我的手教她,可是怎么也学不会,惹得我得意地大笑。这时候,她就会把我揽过来,或者双手将我高高举起。许多时候,我会给母亲捶背,涂凡士林,递给她剪刀、针线、火篱子,做完了就像完成了什么大勋业似的兴奋。困了,大多在母亲的臂弯里入睡。在蹭来蹭去睡不着的时候,母亲也不会像别的母亲吓唬孩子那样,拿凶神恶煞或古灵精怪的东西来吓唬我,只是轻轻地拍打我,一边拍,一边唱古老的歌谣……

入学前夕,父亲命我到他兼做诊室的小屋子里睡觉。从此,我便永远失去和母亲在一起的温馨的夜晚了。

比起母亲,父亲是一位严厉的教官。为了不让我和野孩子混在一起,他把我看管起来,给我安排念诗和习字的功课。而这些,母亲是不能教给我的。其实生活中还有许多知识,如如何穿夹衣、系鞋带,睡觉时如何预防着凉,等等,都是来自父亲的教习,更不要说翻查字典一类事情。这样,母亲自然下降到了一个旁观者的位置。习字时,她会站在我身后,看我一笔一划地写,那么安静和耐心,却不知道我在写些什么。

一天,母亲很郑重地告诫我,说字纸要存放起来,不能随便扔在地上踩踏,好像平日教我爱惜粮食,必须把丢在饭桌上的饭粒捡起来吃掉一样。大概是从哪里听来“敬惜字纸”一类古训吧,总之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母亲在学习方面给我的惟一的教诲。

刚到镇上念初中,有一段时间天天逃学。由于从小被家人溺爱,一旦离家便得了“恋家症”。每到黄昏时分,一定想母亲,想祖母,想村里的炊烟,想得不行,就拔腿往家里跑。

当然这是父亲所不容许的。他强令我次日一定要回到学校里上课,这就苦了母亲。她得比往常提前一个多钟头起床,先给我做好饭,然后再为全家做早炊。全家吃的是稀饭和番薯,而我吃的却是白米饭,外加鸡蛋、鲜鱼和干虾。我不但毫无愧意,还受罪一般吃得抽抽搭搭。吃罢饭,四周暗黑,母亲怕我在路上受惊,总是护送我,到了一个叫新河的地方,天色大亮,这才在高坎上站定,目送我一个人走。

高中毕业后回到村子里,不久,同一位女同学结了婚。那时,我依然沉湎在小布尔乔亚的好梦里,相像在文学方面如何一鸣惊人。母亲对于我们的作为是不满意的,我们不但不曾设法减轻她的家务负担,也没有按照生产队的规矩出牌,吊儿郎当,经常缺勤。在母亲看来,我们肯定做不成殷实的庄稼人。过去,她大约受了父亲的影响,认为读书是少年人的正途,对于书本有所敬畏。现在不同了,我的身份已然改变。母亲会认为,书本的神圣性,或者说用处,只限于学校的范围内,是供那些饱食终日的“斯文人”使用的,村子里有哪一个庄稼人是沉迷于书本子的呢?她不能不把对我懒散的不满迁怨于书本。我多次发现,要是她安排我干活,而我因为耽于看书而迟迟行动,脸上就会露出愠意,甚至不屑的神色。在母亲那里,劳动是至上的,不论是何种劳动,绝没有世俗的那种贵贱之分。只要勤勤恳恳地劳动,她认为,建立一个小康之家应当不成问题,起码不至于饿死。母亲嫉恨书本是有道理的,她担心书本会勾引我走向堕落,成为二流子一类人物,以致毁了一生。

在实际生活的压力下,我们老实了许多。妻靠着一部老掉牙的华南牌缝纫机,以“搞副业”的形式,赢取了全队妇女的最高工分;而我已能娴熟地掌握各种农具和技术,在生产队的男劳力中,也曾一度积分最高。此后,母亲在我们面前变得和悦许多了。几年过后,我戏剧性地变做了卫生站里的医生角色,书本成了在场常用的道具。我不曾问过母亲,不知道她这时对书本还抱成见否。

无可否认,自从长大并亲近了书籍之后,我同母亲的关系确实变得日渐疏远起来。及至后来,我由医生改做了编辑,干起了做书本子的行当,离母亲就更远了。这是我想不到的,母亲更是想不到。那天,我手提简单的行李,登上手扶拖拉机,头一次远离故土,奔赴省城工作。这时,在送行的行列里,独不见母亲的身影。母亲呢?谁知道,她是不是一个人躲在老屋里暗暗哭泣?

可怕的是,这个发现来自几十年后的回忆。至于当时怎么想的,如今却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台风过后许久,记不清是一年中的第几次台风,我从省城回家探望父母。乍见之下,母亲便嗔怪说:“刮那么大的风,也不回家看看,家里要是被洪水浸没了,你也不知道……”在母亲心里,我当永远记挂着老家,就像她记挂着我一样;当她发现事实上并非如此时,当然要感到失望了。

省城离村子迢迢千里,而且,我是一个有工作的人,那时又正值“清污”,受到报刊公开批判,哪里能够说回来就马上回来的呢?可是,她不晓得这些,也不管这些,她看重的只是情感,乡土的情感,家的情感,这才是世界上最贵重的东西。

论命运,三姐非常不幸。为了三姐的遭遇,母亲益增了许多忧患,直至终其一生。

三姐比我大七岁,和柳青《创业史》中的徐改霞是同一代人。她们在合作化时期小学毕业,毕业后,同时走向城市,到处寻找招工的单位,最后同样以碰壁告终。

公社化时候,村里成立了一所“农业中学”,三姐最早成为其中的学生。学校延请了两位教师,年老的姓罗,年轻的姓梁。一年后,三姐开始同这位姓梁的教师闹恋爱了。所谓命运,往往取决于一念之差。当时,邻村有一位姓关的青年军官追求三姐,拼命写信,还寄了相片,结果因为三姐不喜欢军人而作罢。倘若她做了军官太太,一生将顺遂许多;可是,潜在的土匪血统支配了她,她为自己选择一条叛逆的,不问而知也是坎坷的道路。

很快,“大跃进”下马,农中解散。姓梁的教师是地主的儿子,父母早已亡故,真可谓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他无法可想,只好远走省城讨生活,一边跑工地,一边做点黑市小买卖。三姐在全国实行人口管制的情况下,竟敢离家出走,紧随恋人而去,而且一去就是三年!一天醒来,不见了三姐。父亲说是失踪了,母亲在一边不说话,眨巴着眼睛,脸上布满泪痕。

父亲反对三姐恋爱,何况对象是地主的儿子。“阶级”是父亲一生中最畏惧的字眼,他亲眼看到,在这字眼后面牵系着的许多无告的亡魂。但是,三姐无所畏惧,她确信爱情可以战胜一切。大约十天左右,父亲接到三姐的来信,报告她已经到了省城。据说信很短,留下一个通信地址,说目下有工可做、无须远念云云。一个年轻女子,远在千万里外流浪,无亲无故,如何不让父母挂念呢?那时没有长途电话,远近只靠信件联络,于是母亲天天催父亲写信,向父亲打听三姐的情况。为了使父母放心,三姐在信中编造了许多玫瑰色的故事。十几年后,她告诉我真实的情形是:天天跑工地,省城郊县的许多工地她都跑过。倘若做上临工是幸运的,至少有地方可以歇宿,不然就得露宿街头。由于省城严查“黑人黑户”,她无处安顿,曾经有过许多个夜晚在马路上走来走去,直到天亮。那时候没有通行证,出门需要单位证明,好在她事先让村里的一位干部朋友给了一沓加盖了大队公章的便笺,随机填写,才不至于像许多外出的青年人一样进收容所。可是,怎么可能如实陈说所有这些呢?在父母面前,她必须扮演一个喜剧的角色。直到有一天,她除掉面具,背着行李面容憔悴地出现在父母面前。

半年前,三姐同她苦恋的男人在广州的一位朋友家里悄悄举行了婚礼。后来,她把情况写信告诉了父亲。木已成舟,父亲没有异议,而母亲在儿女婚事问题上并不介入,她是任由他们自己作主的。一周前,广州出现“大逃港”风潮,传闻政府开放海关一周,内地人可以买火车票直达香港。三姐的男人就在头两天买票去的,而她因患病不能同往,从此,“各自天一涯”,两人相隔整整二十年不能相见。

命运有一种偶然性,它那种反逻辑的力量是难以抵御的。三姐没有世俗所称的所谓“夫家”,只能在“娘家”长住,这是她难以接受的,然而又无可奈何。她每天发烧,迅速消瘦,几个月后颈部出现肿大的淋巴。父亲作“瘰疬”处理,又延请中医外科朋友治疗,使用各种民间验方,均无效果。一天深夜,三姐突然昏迷,抽搐,医院,诊断为结核性脑膜炎之后,医院去。住院长达半年,多由母亲陪伴照顾,在此期间,母亲还要不时地抽身返回村里看望自留地里的作物。三姐和瓜菜杂粮都是母亲的儿女,此时同样离不开她。

三姐与死神擦身而过,可是脚部留下后遗症,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在村子里,她没有户口,生产队不给口粮。她连劳动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只好给我们带孩子,兼起保姆和家庭教师的双重角色。开始时,男人常有信来,也寄了些钱和药物,后来渐渐冷落,有几年全无音讯。于是,媒人陆续上门,劝说三姐改嫁。三姐烈性,斥退了来人,当她转过身去,心里一定很苦。也有媒人找到母亲,试图以父母之命施加影响,母亲一样摆手回绝。她了解三姐,尊重三姐的选择,但心里也一定很苦。

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据说内地逃港者有一百万之多,沿海地区多采用偷渡的方式,集体集资买船,经海路去香港。三姐自知在大陆是一个没有前途的人,何况男人就在香港,因此加盟偷渡是很自然的事。她一面联络同人,一面凑集经费,有两三个月,天天带着一条病腿,上山割草卖。每天卖草的收入不足两元,在今日菜市场上买不到一两肉,可是她记得“聚沙成塔”的古话,在这个世界便没有困难可以阻挡她。可是出师不利,不是毁于告密,就是中途受阻,三姐无论如何奔走挣扎,最后仍旧被命运扔回原地。

因为偷渡,三姐在县城的监狱里关押过两次,又因为有过这种“投敌叛国”的行为,在父亲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时候,被拉到大会上陪斗。记得中秋节的一天,我到城里探监回来,母亲蹙着眉,还是那种熟悉的语气问:“阿三怎么样了呢?”我说话哄她:“三姐很好,人胖了。看门的让我们说了许久许久的话,还告诉我,她很快就出来啦。”其实,狱方根本就不让我见到三姐。

“文革”结束后,三姐向公安部门多次提出申请,终于在年获准去了香港。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她告别家人时高兴的样子。直到她踏足港地,才得知她的男人已经另立了家庭。

梦想破灭了。可以设想,对于三姐来说,这是一个何等沉重的打击。她第一次回乡探亲时,两个眼圈黑黝黝的,看起来像熊猫一样,明显是失眠的病征。

母亲第一句问话是:“阿梁成家了没有?”可见问题在她的心里盘桓已久。三姐强颜欢笑,自然说没有。但是,母亲始终感到困惑的是,她的女婿并没有随同女儿一起回来省亲。她向三姐提出,她很想到香港玩玩,实际上无非希望借机探听两口子的底细。孝顺的女儿迁延没有答复,母亲当然不可能成行,为此,三姐不知怎样地痛恨自己。

三姐是劳工阶层,收入少,假期也少,每年回来一两次,每次最多逗留三几天。在香港,她租房住,那里的房租昂贵是有名的,这样可支配的余钱并不多。她头几年回来都会多带些钱给我,怕我孩子多,薪金不敷家用,后来就把钱全给了母亲。母亲从来不懂得花钱,给那么多钱干什么呢?三姐说:她要留着就留着,送人就送人,用不着管她,只要她高兴就行。对三姐来说,与其说是答报母亲,不如说在救赎自己!

十几年来,三姐只有一次长假,足足有半个月时间,早晚和母亲在一起。她返港之后,母亲好几天躺在床上不出门,我看她的时候,一副泪眼婆娑的样子。她对我说:“阿三走了不习惯,心里老挂着。”

母亲去世那年,刚好三姐退休,她在广州买了房子一个人住,有充足的空间,也有充足的时间,只是母亲已经用不着陪伴了。

四妹的婚事问题,同样困扰着母亲。

我自从做了乡村医生,而母亲又吃了“老人粮”之后,四妹便成了家里唯一的劳动力。除了跟随生产队出工以外,从前母亲做的家务活大半落在她的头上。她年纪轻轻,可是没有一天闲着,如此累月经年,过三十岁还没有出嫁。

母亲平日不大管事,这时不免向我嘀咕几句,意思是要我这个做兄长的能够负起责任。如果要在乡下找一户人家,应当不是难事,但是,我对生产队体罚般的劳动和农村死气沉沉的氛围已极其反感,四妹和她的伙伴其实不想待在农村,至于母亲自己,多年恪守的关于劳动致富的信条也开始动摇了,于是开始托人在城里找出路。城市与乡村的地位太悬殊了,过去如此,现在也如此。城里人的优越感根本无法让人接受,我作为先遣代表,到城里看过两家,谈判结束事情也就结束了,连向四妹交代的勇气也没有。

不久,因为到省城工作,不得不把四妹的事情耽搁下来。好在四妹经常出城走动,自己找到了对象,这样才了却了母亲的一桩心事。

两年后,四妹生下一个女儿,母亲宠爱得很,担当外婆的新角而乐于操劳。小女孩成了家庭的中心,随着她一天天长大,母亲也就退向大家不复







































北京白癜风主治医院哪里好
北京哪个医院医治白癜风最好

转载请注明:http://www.mwplm.com/nmywh/9163.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