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风起于青萍之末
四清运动对当代中国影响深远,主要在于两点,一是将中央高层(毛刘)的矛盾公开化了,广大干部群众被迫“选边站队”,为无数人埋下了人生悲剧的引子;二是四清结束,随即开始了文革,四清可以看作文革的前奏。众所周知,文革的主体并非“文化革命”,整干部、整群众、整知识分子、整五类分子等贯穿始终,十年内乱,不知害死了多少无辜的人,是一场民族浩劫。
养父曹刀子死了,曹老三左思右想,感觉这事闹不出啥大的动静,因为区工作队老杨说的有那么几分理,毕竟曹刀子是自杀,不是别人给他套绳子勒死的,也不是死在批斗台上。他只好给养父扯了半匹蓝布,做了两身寿衣,又撤下一间房的楼板,做了一副棺材,就这样把曹刀子下葬了。
表面看,曹刀子的葬礼很简单,但要是对比一下他哥曹启泽(那可是曹老三的亲爹),死时连一身新寿衣、一口薄棺材也没落着哇,就用一床破席子卷着给葬到石洞了。
家道中落,都是穷苦命,做弟弟的曹刀子在九泉下应该知足了。
说到曹刀子所享受的这副薄棺,还幸好当初是曹老三壮着胆子搞来的。那是年春的事了。曹老三见食堂下户了,自己又添了个女儿,将来住房只会更紧张,遂下定决心要改善居住条件:建房!一穷二白,却要建新房,难度可想而知。曹老三利用一切空闲时间,发疯似的开始了他的准备工作。
建房有三大项:砖瓦,石头,木工活。曹老三觉得自己能干的,决不花钱请别人,这是铁的原则。所以,他愿意脱掉一层皮,也要把砖瓦活自己给干了。
他和梁秀华先是挖来黄土,浇上水,开始踩泥。黄土不踩烂不粘,一般是使牛来踩,没牛,只好用人工来踩。泥踩好后,开始用模具制作砖瓦。请砖瓦匠,要付工钱,要招待伙食,还每天要给他买一包烟,就算是最便宜的经济牌烟,也要八分钱,而农业社的十个工分,价值才一毛五。曹老三舍不得这些花费,无师自通地制作了砖瓦模具,自己砸泥制作。
(人工制作砖瓦,是个力气活,很辛苦。)
忙了一个多月,所需砖瓦泥胚全部制作完毕,这时最需要的是燃料。烧砖瓦需要硬柴,光是稻草麦秸之类是烧不出像样的成品的。所以他四处向亲友借柴。可惜最终因柴火不得力,烧出的砖瓦,红的红,青的青,颜色不一。看上去像笑话,但好歹请石工打了些通子石,总算把房子的框架立起来了。
墙还好办,那时许多人砍竹子编篱笆,在篱笆两面糊上黄泥,能遮风挡雨,墙的形状和功能就算有了。可是要镇楼,必须使用木板,这把曹老三真难着了。
川北人家的房屋,非常看重室内有楼的格局。一般都是人住楼下,楼上储存各种杂物和堆放粮食。如果房间不够用,腾出一间楼房又可住人。所以,不管你房子建得多漂亮,人家一进屋,见你没有楼,总是会摇头问:“呃,你房子还没完工哟,打算啥时把楼镇了?”
曹老三当然想一步到位,所以他挖空心思想找木头把楼给镇了。想来想去,他打起了自家菜园子地里那三棵大香樟树的主意。从产权的角度说,自留地的树,就是自家的。从实用的角度讲,这三株树,有三十来年的树龄了,粗的有一米多粗,高的有三十来米,够用啦!
没料到,树放倒了,麻烦就来了。草泥马派民兵来通知,必须把树立即抬到公社去上交,否则就要给曹老三办“学习班”,也就是把他关到公社,关他十天半个月,每天背毛主席语录,吃饭喝水由家属送,还不能记工分。
曹老三知道进学习班的利害性。有些人进了学习班,被指责“学习态度不端正”,最后还被拉出来游街,上批斗大会站台。他当即跑了。
曹老三跑哪里去了呢?他胆子大,知道公社书记容易向着大队干部说话,因为他们是上下级关系,算一伙的。所以他跑去伏虎区公所,找区委书记投诉,要求解决这三棵树的产权问题。一般的农民,可不敢直接去找区委书记说话,往往话还没出口,自己已经吓得哆哆嗦嗦了。
伏虎区委书记姓戴,没想到戴书记很重视曹老三反映的问题,第三天就骑着自行车到赛金公社来,找到一大队二队的马队长了解情况。接着又到曹老三家看现场。这时候公社罗书记和村支书草泥马等人闻讯都赶来了,戴书记就开了个现场会。
戴书记说,当年生产队拆农民家的房屋,把楼板、木梁拿去建公共食堂,结果却只赔了曹家28多块钱工价费,现如今,他们是将自家自留地上的树锯下来,修自己家的房子,而农民修房要镇楼,这是合理的要求。若说他们砍公家的树,这个公家,也只能说是集体,而不是国家。你们生产队本来就欠他家的木料,这事算扯平了,不能再让他承担经济或法律责任。
区委书记都说扯平了,公社书记和大队书记自然也立即扯平了。在中国,处理问题就是这样,自上而下,绝对权威。大概这也是老百姓都想遇到包青天的根本原因。
(四川出产的香樟树,叫大叶香樟,是制作箱子、柜子、床和棺材的好木料,防虫防蛀,气味芬芳。)
一言以蔽之,没有那三棵树,就没有后来的楼板,没有楼板,在曹刀子出事后,仓促之间,他肯定连口薄棺也混不上。不过棺材虽薄,做工还可以,至少吧,一根钉子也没用,全是榫卯结构。当地人非常忌讳做棺材时使用铁钉,据说会影响死者的睡眠质量。我想,曹刀子在世时因为哮喘,一直睡不好,在阴间能睡个安稳觉,也足以自慰了。
曹刀子死后三个来月,轰轰烈烈的文革运动开始了,而且来势十分迅猛,连赛金公社这样偏僻的地方,一夜之间也流行开了大字报。大字报上的名字,十有八九都打着大红叉,就像公判大会执行死刑的布告一样,看得人心惊胆跳,总以为某人要遭枪毙了。
对于农民而言,刚开始的文革运动,似乎距离很遥远,因为造反派造反的目的很明确,是为抢班夺权。农民手上有什么权呢?他们最大的权利,是修理地球的劳动权,然而各个造反派,显然对这权利并不感兴趣。若是感兴趣,他们会忙着下乡来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而不是忙着搞劳什子的文攻武卫。
但曹老三真没想到,看上去远在天边的文革运动,实际上跟他家关系也挺近。这一切,是因为他当着妇女队长的老婆。
梁秀华初中肄业,与那些文盲村社干部相比,或许算半个小知识分子,但别说全国,即使放在全县来看,实在是小菜一碟。加之她作为妇女干部,平时说话比较谨慎,不会像草泥马那样动不动就乱放炮,所以,文革再怎么搞,也难以搞到她头上,这是摆明了的形势。而她与文革搭上关系,纯粹是因为她不合时宜地患了重病。
这话看上去似乎不合情理啊,因为谁会喜欢生病呢,即使生病,难道谁还能控制发病时间吗?
其实这话也没毛病,因为梁秀华她早不生病晚不生病,一发病就是重病,而且发于年三月,那时按草泥马的口头禅,文化革命正进行得“如火如茶”。你得了重病,急需治疗,可治疗得找好医生,这个人命关天的时刻,好医生都成了“反动学术权威”、“臭老九”,打倒的打倒,关牛棚的关牛棚,还有的在被拉着游街或挨批斗,这时候生病,真是的,无语了。
梁秀华的病,一开始是头痛,手脚麻木,伴随着恶心呕吐,最初曹老三没太上心,她自己也没当回事,都以为是伤风感冒,甚至怀疑又“中枪”怀孕了。拖了三天,看吃感冒药无效,脑袋一痛起来忍不住哇哇大叫,就像孙悟空被唐僧在叽里咕噜大念紧箍咒一样,痛不欲生的样子。曹老三这才慌了,急医院送。这时他老婆早已痛得站不稳了,医院的。
医院杜医生的水平就那样,他一看梁秀华被用睡椅(躺椅)抬进来,就问是不是喝农药了?曹老三汗流浃背地放下病人,没好气地回答:“哪里有那么多喝农药的?她脑壳快要痛爆炸了,还四肢麻木,恶心呕吐,恼火得很哦,你快给看看。”
杜医生还是老一套,不慌不忙地拿起他的听诊器,由于老公就在旁边,这次他没好意思掀开梁秀华的衣服去探乳,只是把听诊器放到她的左手腕和右手腕去听,似乎是探测她的手腕里有没有埋定时炸弹。听完了,没听出炸弹的方位,这又拿出血压计,像打气和放气一样地测血压,边测还边问些月经正不正常之类的鬼话。
曹老三快被他急死了,生气道:“杜医生,麻烦你快点好不好?她的问题不在肚子里,是在脑壳上。”
杜医生收起他的工具,瞪了曹老三一眼,不以为然地说:“你这人才怪咧,我不检查,怎么知道她的病不在肚子里,是在脑壳里?”
曹老三没好气地说:“我们一进来,就告诉你她的脑壳痛得要爆炸得嘛,这个还需要检查那么久吗?”
杜医生也上火了:“你少给我扯卵蛋,我是医生,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这时跟着抬担架的花猫儿想起了梁秀华的身份,他壮着胆子帮腔道:“杜医生,病人是我们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她家祖宗三代都是贫下中农,你要注意哈哈儿(即一点点)你的态度哟,小心有人给你贴大字报造反哟!”
杜医生一听这话,赶忙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一个工人,一个农民,都是我们革命的主力军。好嘛,对贫下中农我们要发扬国际主义和人道主义进行救治。我这就来开药打针,不用感谢我哈,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那么杜医生开的是什么药呢?去痛片搭维生素C。打的什么针呢?安痛定。这叫最典型的“头痛医头”了。每当梁秀华头痛欲裂时,就加大力度吃药;如果依然在痛,就打一针。这样双管齐下,确实不痛了。然而药效一过,又痛的要死要活。
就这样治了几天,曹老三感到杜医生要治好病,就像他说的那样,纯属扯卵蛋。他决定把妻医院好好检查治疗一下。可是这得花钱而且要生产队开证明。
他先去找马队长说明情况,要求从队里借20元钱治病。马队长本来想说集体很困难,但看在梁秀华是妇女队长的份上,于是同意了,他再去找生产队的会计和出纳员,把钱借到了手。这才想起去县城还得开证明盖章,又折回来找马队长。马队长毫不谦虚地说:“龟儿曹老三,你晓得的,老子的字写的像狗扒出来的,拿出去保证没几个人认识。你写嘛,老子就负责盖章。”
曹老三发挥聪明才智,大笔一挥,就写了一纸证明:
“证明: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抓革命促生产,兹有我生产队贫下中农革命群众梁秀华同志脑壳痛,医院检查治疗,护送她的人名叫曹永贤,和梁秀华是夫妻关系,望有关单位予以支持为荷!特此证明、此致革命的敬礼!南部县赛金公社一大队二队(盖章),年5月2日、”
马队长拿起字条,念了一遍,啧啧称赞道:“狗日的曹老三,你这文章写的呱呱叫,就像文曲星下凡一样,老子把脑壳想破了也写不到这么好。要得,盖完章你们快去赶车,莫耽误了治病。”说完他拿起印章,往印章上呵了两口气,梆的一下盖在了证明上。
(这是公社级的证明,是油印的。大队级的只好手写了。)
医院医院,造反夺了权上岗的年轻医生认真地给梁秀华做了检查,说实话,检查的项目和所化的时间可比杜医生多得多,还查了血验了尿,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患了结核性脑膜炎。
病查明了,却要求住院治疗,说门诊基本瘫痪了。
住院就住院!谁都知道住院是跟钱过不去,但不住院,那是跟命过不去。
可是直到20元的救命钱花完,梁秀华的病情并未得到好转。曹老三急的嘴巴上火,跑去问主治医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唐医生告诉他,由于有经验的老医生都靠边站了,你要指望我们这些实习医生把你爱人的病治好,有点不太现实。出于对贫下中农负责的态度,我建议你们转医院治疗。
医院,医院了,大医院的医术水平肯定是高,高家庄的高!但是治疗费用也肯定水涨船高,这是明摆起的。曹老三经过和梁秀华商量,决定他先回赛金公社,继续找生产队借钱,接到钱,再来县城接老婆转院。
马队长听说曹老三要借元,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合上。末了他说,我也不晓得生产队有没有这么多钱,你去问问会计出纳吧,有就借,人命关天,救命要紧。
曹老三的运气不错,不,应该说他的人脉关系不错,会计出纳都有心帮他,所以,他最终借到了这元钱。
医院再次复查,可以肯定的是,梁秀华所患的病,确实是是结核性脑膜炎。然而,要治疗这么个不大不小的病,却依然是无能为力。倒不是医院没有人才,关键是真正能治病的医生,要么是挨整去了,要么是忙着整人去了。因为此时文革的高潮已经到来,其标志是从成都重庆两大城市流行的派性之风早已刮到南充,南充城此时山雨欲来风满楼,两大派都不是停留在刷大字报和游街那样小儿科的阶段了,南充军分区的武器库已经被人打开,军用的半自动步枪、手榴弹、冲锋枪、迫击炮等武器已经到了革命群众手上,这是要真刀真枪干仗的前奏了。
牛皮不是吹的,梁秀华在一天夜里吃药打针过后好受了些,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突然被一阵激烈的枪炮声惊醒,还以为是美帝苏修打过来了,而实际上,是“红联”与“反到底”两派,隔着嘉陵江大桥打起来了。
南充古称顺庆府,上一次打仗还是明末清初的事,是清军来围剿八大王兼世界级恐怖分子张献忠。就是他把四川人给杀得快要灭种了。那次战果辉煌的战斗,发生在年1月2日,在离顺庆府不远的西充县凤凰山,一个大雾的早晨,十步之外不见人影。然而恶贯满盈的张献忠的坐骑耐不住寂寞,嘶叫了一声。一个清兵朝着马嘶的方向胡乱放了一箭,就是这神一样的一箭,正中张献忠眉心,结束了他传奇而卑劣的一生。
(西充县多扶镇凤凰山脚下,当年屯兵处实景。混世魔王张献忠,在此毙命。)
辛亥革命南充没打仗,抗日战争南充没打仗,解放战争,南充也没打仗,因为南充是和平解放的。偏偏在和平时期,南充打仗了,而且一打就不可开交。很快的,势力较弱的一派,医院的建筑物比较牢固,医院,把这里加固成誓死捍卫毛主席的战斗堡垒。
革命斗士来了,那么住院病人怎么办呢?红卫兵头目说:“怎么办?凉拌!赶紧的,你们去南充精神病院住院!我不是开玩笑,那边安全得很,你想嘛,哪个疯了才想去打精神病院。”
就这样,一群住院病人和家属,被一群武斗分子用枪押送到了南充专区精神卫生院,还美其名曰“武装护卫”。另一群精神病院的老病号站在院子里看热闹,有的目瞪口呆,有的在大声地数人头,有的在冒充交警给新病友指挥交通,更有甚者,一个见到女人就要犯花痴的家伙,这时开始躁动,他把手伸进裤裆里捣鼓自己那玩意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女人胸前那鼓起的两坨肉,不知是闻到了肉香还是奶香。
医院,顾名思义,医生的专业主要都是从事精神类疾病防治的,要他们来给五花八门的内科外科妇产科病人治疗,确实为难了他们。但是给病人挂瓶输液,这个他们确实在行,所以每个病人都享受到了输葡萄糖或氯化钠盐水的待遇,其他的科目对不起,没有其他科目了。
曹老三他们在精神病院混了两天,觉得这里并不安全,虽然没有人开枪或拿红缨枪走来走去,但你得时时防备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人,也许他突然拿个痰盂给你扣到头上,手法之精准,口径刚刚好,不动用消防队员破拆,医院也会活活憋死。最不靠谱的是,要是这样被闷死,死了真是比鸿毛还轻,因为精神病人就算拿刀砍死了人,死了也是白死,他们不承担任何刑事民事责任。
到了第三天,除了生命垂危、确实需要挂液体吊命的危重病人,其他转院过来的,全部作鸟兽散了。曹老三也忙不迭地把老婆弄到汽车站,从战火纷飞的南充城逃回乡下,好歹先避开枪炮流弹再说。
但回是活着回来了,梁秀华的病始终还没好。曹老三到处打听,得到了一个确切的消息,医院前不久来了个姓罗的医生,医术十分了得,是个内科专家。曹老三非常高兴,当即请人用架子车把老婆拉到冷水垭,让他们在这里等过路车,因为南部县城每天往大坪区有一趟班车,经过伏虎场后,冷水垭是必经之地。
却说这大坪区,其地形以山地为主,本来不属于南部县,原来是盐亭县的地盘。南部县无论是地域面积,还是人口,都比邻近的盐亭县要大二倍以上。也不知怎么了,解放后,上级把原本属于南部县的富驿区划给了盐亭县,然后把偏远落后的大坪区换给了南部县。以至于到如今,富驿还是盐亭县经济最好的镇,不用说,大坪也仍然是南部县经济最差的镇。也许这说法欠妥,不如改一下吧:大坪镇依然是南部县经济最欠发达的镇,没有之一,因为它排在全县欠发达乡镇之首,自解放后的排名榜,它的位置就没动过。
背景介绍完毕,很多人就纳闷了,以如此医院,何德何能,居然有个名动江湖的内科专家呢?
一句话,医院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土生土长出这样杰出的专家。结论是,专家名叫罗世俊,他真正的医院。很不幸,文革开始了,他被原单位扫地出门,医院了。在单位造反派看来,罗医生的归宿,与发配新疆充军,差别不大。但对于西充、南部、盐亭三县人民而言,这无疑是天大的福音。
是啊,在那个时代,不是县团级以上的干部,有几医院看病?
(老华西医学院大门)
其实罗世俊有三个身份,第一个身份是华西医学院的教授;第二个身份是第一个身份的延续,医院的内科副主任医师;第三个身份是第一个身份和第二个身份的变体,因而他是医学院的臭老九,兼医院的反动学术权威。
此时的曹老三,一边看着罗世俊给梁秀华瞧病、开药方,一边打量着他。由于肉眼不带X光透视功能,曹老三只能看到罗世俊的第三种身份,他的白大褂的纽扣胡乱扣着,衬托着他的胡茬,显得有几分落魄。然而他像瓶底似的眼镜片背后的光芒,却闪着沉稳和自信。这是个肚子里有货的角色,只是看上去不走运而已,曹老三想。
肚里有货的罗医生很和蔼,而且很会替病人的钱包着想。他给梁秀华开了异烟肼、链霉素等药,嘱咐曹老三不用住院,这些药片和针剂够用半个月,半月后再来,我给你们安排第二个疗程的治疗方案。
“这个病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可怕,真的,我治好过很多例啦!”权威就是权威,他的话让曹老三夫妇驿动的心,仿佛一下子停靠在了站台边。
半个月一晃就过去了,梁秀华的症状得到了有效控制,身体感觉好多了。这一天,曹刀子带着她走路到冷水垭拦过路车,高高兴兴地去医院继续第二个疗程的治疗。医院,转来转去也没找着罗医生。一问,才知道三天前,成都来了一伙戴红袖章的人,硬是把罗医生给押解回成都受审去了。
什么罪名呢?原来罗教授解放前当过国民党的军医官。所以他由“反动学术权威”升级为“历史反革命”了。先前下放是劳其筋骨,这次弄回成都,说是要“触及灵魂”。
“哎,做人难,做医生难,做个有名的好医生更难。也不晓得老罗回去能不能把命保得住哟。”另一个医生对曹老三叹气道。
不走运的老罗走了,剩下茫然无助医院,他们驿动的心顿时像失去了刹车的解放牌卡车,哐当哐当地瞎撞开来。无可奈何之下,曹老三只得按第一次所捡的针药再买了一些回去治疗。
谁知道就这样治了两个多月,七月中旬的一天夜里,梁秀华突然大叫几声,然后一命呜呼!
曹老三本来以为文化大革命与农民无关,然而从梁秀华发病的那一天起,她的命运自始至终都与文革有关。等到四十年后,曹老三医院看病了,他到处打听罗世俊这个人是否还活着。然而那些医护人员都以为他问的是外星人。是啊,四十年太久了,想当年梁秀华去世时,不过刚满28岁。
那时曹老三也不过29岁而已。他为了给梁秀华做棺材,又拆光了另一间房的楼板。棺材薄是薄了点,还好很注意环保和迷信,没用一根铁钉。新衣服也想办法赶制了两套,算是对她爱美之心的一点补偿。
老婆出殡后,家里只剩下两个母亲、两个妹妹和两个娃娃,房子变得空荡荡的,屁股上倒是有东西,很沉重,那叫债务,足足有八百元。
曹老三心里空落落的。有一天他照镜子,竟然发现自己脑袋上开始出现白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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